1 琵琶斷弦母親被做成人彘那夜,我抱著她的琵琶踏入深宮。
世人皆知太子蕭景珩溫潤如玉,卻不知他是我復(fù)仇計劃里最關(guān)鍵的棋子。我教會他識音律,
他教會我辨人心。當(dāng)我終于把毒藥涂上琴弦時,他卻握著我的手說:“云容,
這雙手不該染血?!睜T火搖曳,他輕吻我指尖的薄繭:“十年前雪地里救我的小姑娘,
我認出你了。”殿外傳來皇帝咳血的消息,我的復(fù)仇已完成大半。
可蕭景珩的唇邊也滲出血絲:“這局棋,我陪你下到最后一刻?!蔽业呐孟遥摓檎l而斷?
---2 雪夜遺恨雪,是京城那年最后的雪。鵝毛般的大片雪絮,沉沉地砸落,
無聲無息地覆蓋著皇城朱紅的宮墻與琉璃瓦頂,
將白日里的金碧輝煌盡數(shù)涂抹成一片死寂的、沒有邊際的蒼白。寒意如無數(shù)細密的針,
從腳底直刺骨髓,穿透單薄的素麻衣裙,凍得人連牙齒都在打顫。
我抱著懷中唯一溫?zé)岬臇|西——娘親那把舊琵琶,琵琶的紫檀木背板冰冷堅硬,
像一塊來自九幽的寒冰,死死抵在心口。肅殺的夜風(fēng)卷著雪沫,刀子一樣刮過臉頰,
帶來遠處隱約的、非人的嗚咽,斷斷續(xù)續(xù),撕扯著死寂的宮苑。
那聲音微弱得如同瀕死小獸的哀鳴,卻又清晰地穿透風(fēng)雪,一下下鑿在我的耳膜上,
鑿在我的骨頭上。那是娘親的聲音。就在離我不過百步之遙的冷宮深處,
那扇黑洞洞的門扉之后。我死死咬住下唇,鐵銹般的腥甜在口中彌漫開,
蓋過了風(fēng)雪帶來的純粹寒意。指甲深深摳進琵琶光滑堅硬的背板,留下幾道月牙似的白痕,
指尖傳來的鈍痛幾乎麻木。不能哭,云容。娘親說過,宮里的眼淚,流出來就是血。
我仰起頭,讓冰冷的雪片狠狠砸在臉上,融化,再被更冷的寒風(fēng)凍成冰凌,掛在睫毛上,
模糊了眼前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宮門。不知過了多久,那扇沉重的、仿佛地獄入口的宮門,
終于“吱呀”一聲,帶著腐朽的氣息,緩緩打開。
兩個身影裹挾著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幽靈般飄了出來。
他們抬著一個用破草席潦草卷裹的東西,那東西的形狀……扭曲得不成人形。
草席的一角滑落,露出一截血肉模糊、早已辨不出原貌的肢體,末端是……是燒焦般的斷口。
那嗚咽聲徹底消失了。世界只剩下風(fēng)雪呼嘯的嗚咽。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量攫住了我的心臟,猛地向下拖拽,
仿佛要將我整個靈魂都從喉嚨里扯出來,塞進那無邊的雪地深處。胃里翻江倒海,
一股灼熱的酸液猛地沖上喉頭。我死死捂住嘴,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像一片狂風(fēng)中即將碎裂的枯葉。琵琶冰冷的背板硌得肋骨生疼,
卻奇異地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尚未崩塌的支點。那兩個黑影抬著那卷草席,
腳步沉重地踏過積雪,走向?qū)m墻角落一個早已挖好的深坑。鐵鍬揚起凍土和雪塊,一下,
又一下,沉悶的聲響敲打在死寂的夜里,也一下下夯在我的心上。那坑很快被填平,
地面只留下一個微微凸起、覆蓋著新雪的土包,像一個巨大而丑陋的瘡疤,
突兀地印在雪白的地上。其中一個黑影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眼神麻木得像兩口枯井,
隨即轉(zhuǎn)身,和同伴一起,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風(fēng)雪彌漫的宮墻深處,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
風(fēng)更緊了,卷起地上的浮雪,打著旋兒,試圖抹平那個新墳的痕跡。我僵立著,
血液似乎都凍結(jié)在四肢百骸。直到懷中的琵琶發(fā)出一聲細微的“咯吱”聲,是我過度用力,
幾乎要將它捏碎。這聲音像一把鑰匙,驟然擰開了某個開關(guān)。我猛地松開幾乎僵硬的手指,
踉蹌著,一步一步,拖著仿佛灌滿了冰鉛的雙腿,走向那個小小的土堆。雪地上,
除了雜亂的腳印,還有一道深色的、蜿蜒的拖痕,從冷宮門口一直延伸到這里,
在潔白的雪地上,刺目得如同地獄的符咒。我跪倒在雪地里,
冰冷的雪水瞬間浸透了膝蓋的布料。手指顫抖著,不受控制地拂開土堆頂端的浮雪,
指尖觸碰到下面冰冷僵硬的泥土。沒有棺槨,沒有墓碑,只有這凍土和漫天的大雪。娘親,
那個會抱著琵琶哼唱江南小調(diào)、手指在弦上跳舞的娘親,
那個最后被喚作“禍水”、“妖妃”的娘親,就躺在這下面,
帶著無盡的屈辱和支離破碎的身體。喉嚨里堵著滾燙的硬塊,窒息般的痛楚灼燒著胸腔。
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呼出的白氣在寒風(fēng)中迅速消散。風(fēng)雪抽打在臉上,
生疼。我緊緊抱著懷中的琵琶,仿佛抱著娘親最后一點尚未消散的魂魄。
紫檀木的冰冷滲入掌心,琵琶的弦緊繃著,沉默著,像一顆顆被凍結(jié)的淚珠。
“娘……” 一個破碎的、嘶啞得不成調(diào)的音節(jié),終于從喉嚨深處擠了出來,
瞬間被呼嘯的風(fēng)雪撕扯得粉碎。我低下頭,將滾燙的、再也無法抑制的淚水,
狠狠砸在冰冷的琵琶面板上。淚水迅速凝結(jié),留下一點微不足道的濕痕。風(fēng)雪嗚咽,
像一曲絕望的挽歌,在空曠的宮苑里盤旋。我跪在雪地里,跪在娘親的荒冢前,
琵琶冰冷的輪廓緊貼著心口,那里面,某種同樣冰冷、堅硬如磐石的東西,正在瘋狂滋長,
填滿了所有被痛苦撕裂的縫隙。血債,必須血償。***3 宮墻冷影三載寒暑,
足以讓宮苑里一株不起眼的小草,順著冰冷宮墻的縫隙,悄然攀爬,
觸碰到一絲高墻之上稀薄的陽光。我抱著娘親留下的舊琵琶,
指腹上磨出的薄繭是無聲的勛章。憑借這點微末技藝,我在這座巨大的、吞噬人心的牢籠里,
為自己掙得了一席喘息之地——尚儀局的樂籍。
一個比宮婢略高、卻又遠在真正主子腳下的位置。足夠卑微,也足夠……接近某些東西。
司樂司深處,熏爐里燃著廉價的蘇合香,氣味甜膩得有些發(fā)悶。我垂著眼,
指尖在琵琶弦上勾抹挑輪,奏著一支《陽春白雪》,技法無可挑剔,樂音清越,
卻透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冷意,像深井里的水。司樂孫姑姑坐在上首,閉著眼,
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打著拍子。一曲終了,余音在略顯空曠的室內(nèi)裊裊散去。“嗯,
這曲子的筋骨,算是摸著了?!睂O姑姑睜開眼,目光銳利地掃過我,
“只是這‘雪’字里的寒意夠了,‘陽春’的暖意……差了些火候。
”她端起手邊的粗瓷茶碗,吹了吹浮沫,“宮里的貴人,要聽的是暖意,是升平,懂嗎?
哪怕外面下刀子,你弦子里也得給我彈出花團錦簇來!”“奴婢明白。”我低眉順眼地應(yīng)著,
聲音平靜無波。孫姑姑放下茶碗,視線落在我懷中的舊琵琶上,
帶著審視:“你這把琴……年頭不淺了吧?音色倒是沉得住氣。就是這品相……”她搖搖頭,
“過幾日,宮里有位貴客要來聽曲兒,你這琴,怕是不上臺面。去庫里挑把新的備著吧。
”“謝姑姑提點。”我再次躬身。新的?再好再名貴的琴,
也奏不出我娘親留在舊弦上的血淚。從司樂司出來,日頭已有些偏西。
宮墻夾道里的風(fēng)依舊冷硬。我抱著琵琶,低頭疾行。剛轉(zhuǎn)過一道朱紅的高墻,
前方不遠處傳來一陣壓抑的斥責(zé)聲,中間夾雜著細微的啜泣。幾個穿著體面宮裝的嬤嬤,
圍著一個跪在冰冷石板地上的小宮女。為首的那個李嬤嬤,臉盤方正,眼神刻薄,
正指著小宮女厲聲呵斥:“……下賤胚子!連主子賞的玉鐲都敢失手?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她身邊一個稍年輕些的嬤嬤立刻幫腔:“就是!這可是御賜之物,摔壞了,
你有幾個腦袋夠砍?”那小宮女看著不過十二三歲年紀,身子單薄得像片紙,抖得厲害,
額頭死死抵著地面,淚水混著地上的塵土,在她稚嫩的小臉上沖出幾道泥痕。
“嬤嬤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是、是那青石板滑……”“還敢狡辯?!
”李嬤嬤勃然大怒,抬腳就要踹過去。腳步微頓。我認得那張驚恐稚嫩的臉,
是浣衣局的小桃,前幾日還怯生生地問我能不能教她認兩個譜子上的字。她額角沾著灰土,
淚水在臉上沖出幾道狼狽的泥痕,像一只被雨水打濕翅膀、瑟瑟發(fā)抖的雛鳥。
那雙眼睛里盛滿了純粹的恐懼,像極了當(dāng)年冷宮門外,抱著琵琶在風(fēng)雪中絕望的我。
李嬤嬤的腳已經(jīng)抬起,帶著風(fēng)聲,眼看就要踹在小桃瘦弱的肩背上?!白∈?!”聲音不高,
甚至有些清冷,卻像一道無形的冰棱,瞬間刺破了空氣里緊繃的惡意。
李嬤嬤的腳硬生生頓在半空,連同她臉上那層油亮的怒意也凝固了。她猛地扭頭,
刻薄的眼神刀子般剮過來,待看清是我,那刻薄里又添了幾分居高臨下的不屑:“喲,
我當(dāng)是誰呢?原來是尚儀局的云容姑娘。”她刻意拖長了“姑娘”二字,帶著濃濃的譏誚,
“怎么,樂坊的差事太清閑,管起我們宮正司的規(guī)矩來了?”另外兩個嬤嬤也停下動作,
不善地盯著我。小桃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我,眼神里有一瞬間的希冀,
隨即又被更深的恐懼淹沒。我抱著琵琶,一步步走過去,步履平穩(wěn)。
雪青色的宮裝裙裾拂過地面,沒有一絲漣漪。在距離她們幾步遠的地方站定,
目光平靜地掃過李嬤嬤那張因慍怒而微微漲紅的臉,最后落在小桃身上?!袄顙邒哐灾亓恕?/p>
宮正司執(zhí)掌宮規(guī),自然輪不到我置喙?!蔽衣曇粢琅f平淡,聽不出情緒,“只是,
這小丫頭若真犯了錯,自有宮規(guī)懲處。嬤嬤們都是宮里的老人,德高望重,
何必動氣傷了貴體?況且,”我話鋒極輕微地一轉(zhuǎn),目光掠過地上那幾塊碎裂的玉鐲殘片,
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折射出一點可憐的光暈,“這玉鐲,
看著……倒像是前些年尚功局仿前朝樣式做的舊物,并非真正的御賜。嬤嬤是記岔了吧?
”空氣瞬間安靜下來。只有小桃壓抑的抽泣聲。李嬤嬤的臉色像打翻了的調(diào)色盤,
一陣紅一陣白。她死死盯著地上的碎玉,眼神閃爍不定。她當(dāng)然知道那鐲子的底細,
不過是想借題發(fā)揮,拿捏這個新來的小丫頭,順便訛點好處。被我這輕飄飄地戳穿,
尤其還當(dāng)著其他兩個嬤嬤的面,她那張老臉頓時有些掛不住?!澳恪愫f什么!
”她色厲內(nèi)荏地低吼,聲音卻明顯沒了剛才的氣焰,“你一個彈琵琶的,懂什么玉器!
”“奴婢自然不懂玉器,”我微微垂下眼簾,避開她噴火的目光,語氣依舊恭敬,
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冷硬,“只是前些日子,
尚功局的掌事姑姑恰好讓我?guī)兔χ`錄一份歷年貢品和仿品的冊子,不小心多看了兩眼。
若嬤嬤覺得奴婢記錯了,不妨現(xiàn)在就去尚功局請掌事姑姑來驗看?也免得冤枉了人,
傳出去……倒顯得宮正司辦事不公了?!薄澳?!”李嬤嬤氣得胸口起伏,手指哆嗦著指著我,
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去尚功局?那不是自取其辱嗎?她身邊那兩個嬤嬤,原本氣勢洶洶,
此刻也悄悄交換了個眼神,默默退后了半步,眼神躲閃,顯然是怕引火燒身。
僵持的氣氛像拉滿的弓弦。李嬤嬤的喘息粗重,
眼神在我平靜的臉上和小桃驚恐的臉上來回掃視,最終,
那點虛張聲勢的怒火被冰冷的現(xiàn)實和可能的麻煩澆滅。她狠狠一甩袖子,
發(fā)出“啪”的一聲響?!昂?!算你牙尖嘴利!”她剜了我一眼,那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毒的針,
“小賤蹄子,今天算你走運!滾回浣衣局去!再敢毛手毛腳,仔細你的皮!”說完,
也不看地上跪著的小桃,帶著兩個跟班,氣沖沖地轉(zhuǎn)身就走,腳步踩在青石板上,咚咚作響,
帶著無處發(fā)泄的惱怒。寒風(fēng)卷過宮墻夾道,刮得人臉生疼。小桃還跪在原地,
似乎還沒從巨大的驚嚇中回過神來,瘦小的肩膀一聳一聳。我走過去,蹲下身,
從袖中抽出一方素凈的帕子,遞到她面前。帕子上沒有任何繡花,
只有角落用極細的絲線繡了一個幾乎看不見的“云”字。“擦擦臉,回去吧。
”我的聲音放低了些。小桃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我,嘴唇哆嗦著,
細弱蚊蚋的聲音:“云、云容姐姐……謝、謝謝你……”她伸出凍得通紅、有些皸裂的小手,
小心翼翼地接過帕子,胡亂地在臉上抹著?!耙院笞鍪?,小心些。
”我看著她凍得發(fā)紫的耳廓,頓了頓,終究還是補了一句,“少往這些地方跑。
”小桃用力點頭,眼淚又涌了出來:“嗯!我知道!謝謝姐姐!”她掙扎著想站起來,
大概是跪久了,腿腳發(fā)麻,身子一歪。我伸手扶了她一把。隔著單薄的粗布衣裳,
能感覺到她手臂的冰冷和瘦骨嶙峋。她站穩(wěn)了,又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
有后怕,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然后,她抱著我的帕子,像只受驚的小兔子,
飛快地跑開了,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宮墻的拐角。寒風(fēng)依舊凜冽,吹動著我的裙擺。
我站在原地,指尖無意識地拂過懷中琵琶冰冷的弦。紫檀木的背板貼著心口,
那里面沉甸甸的,是仇恨,是算計,是這深宮教會我的冰冷法則。方才那一瞬間的“暖意”,
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瀾,便迅速沉沒,不留痕跡。我轉(zhuǎn)身,抱著琵琶,
繼續(xù)朝著尚儀局的方向走去。背影在長長的宮墻夾道里,被夕陽拉得很長,很孤寂,
像一把出鞘一半、又強行按回的利刃。***4 暖閣陰謀梅苑的暖閣里,暖意熏人欲醉。
地龍燒得旺,暖閣內(nèi)溫暖如春,與外間凜冽的寒氣判若兩個世界。
上好的銀絲炭在錯金鏤空熏爐里無聲地燃燒,散發(fā)出淡淡的松木清香。幾案上,
汝窯天青釉的茶盞里,碧螺春的嫩芽舒展沉浮,茶煙裊裊。窗邊,
幾枝新折的紅梅插在白瓷瓶里,艷紅的花瓣上還凝著剔透的冰珠,冷香幽幽,與暖香交織,
形成一種令人微醺的氣息。我垂首跪坐在錦墊上,懷中抱著那把舊琵琶,指尖懸在弦上,
等候吩咐。眼角的余光,不動聲色地掃過暖閣內(nèi)的貴人。主位上,
是一位身著絳紫色宮裝、外罩玄狐裘的麗人,云鬢高聳,珠翠環(huán)繞,
眉眼間帶著久居上位的雍容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怠。這便是如今宮中風(fēng)頭最盛的淑妃娘娘。
她身側(cè),侍立著幾位衣著體面的宮女嬤嬤,低眉斂目,氣息沉穩(wěn)。而淑妃的目光,
此刻卻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溫和,落在她下首側(cè)坐著的青年身上。那人穿著一身月白色錦袍,
領(lǐng)口和袖口繡著精致的銀色云紋,外罩一件同色系的狐腋裘,毛鋒柔軟光亮。他身姿挺拔,
卻并不顯得銳利,反而有種玉山將傾的溫潤感。側(cè)臉線條流暢干凈,鼻梁挺直,
唇色是健康的淡紅。此刻,他正微微傾身,專注地看著淑妃手邊一張攤開的琴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