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我和沈明煜是京城出了名的恩愛夫妻。
我不嫌棄他生于微末，主動嫁給還是窮書生的他；
他功成名就后，亦沒有拋棄我這個糟糠妻，甚至不惜拒絕丞相嫡女的青睞，一生未曾納妾。
可后來我才知道，他怨我阻礙了他的青云路，更恨我的存在讓他不能與喜歡之人長相廝守。
我們彼此梗著一口氣，雙雙抑郁而終。
再睜眼，重回到成婚前。
他燒掉寫給我的信箋，我剪碎繡給他的絹帕。
我們默契地斷掉所有聯(lián)系，選擇了與上一世截然不同的人生。
1
七年后，我與沈明煜在江州再見。
彼時，他已考取功名，被皇帝外放到江州歷練，并娶了丞相嫡女林樂瑤為妻。
他在江州最大的酒樓設(shè)宴，款待當(dāng)?shù)氐拇笮」賳T和鄉(xiāng)紳富戶。
我剛在城外給災(zāi)民們施完藥，餓得頭暈眼花，索性先到酒樓用膳。
一進門，便看到被眾人圍坐在中央的沈明煜，還有他身側(cè)笑意盈盈的林樂瑤。
“沈大人一表人才，年輕有為！我等真是自慚形穢??！”
“聽聞沈大人頗受丞相大人看重，不僅將自己的嫡女嫁給你，更是在陛下面前大力舉薦大人出任江州知府，沈大人以后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沈大人，日后還望多多提攜，多多提攜?。 ?/p>
沈明煜深情款款地看向林樂瑤：“幸得夫人垂憐，實是沈某之幸?！?/p>
在座之人又是一陣恭維：“沈大人與沈夫人鶼鰈情深，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佳偶??！”
“聽聞當(dāng)年沈大人以一曲《鳳求凰》求娶沈夫人，讓盛京多少女子為之傾倒?！?/p>
我眸色一凝。
上一世，沈明煜在我們成親時當(dāng)著賓客的面親手彈奏了這首曲子。
那時他眼神中滿是堅定地向我承諾：“此生能得夫人相伴，必一心一意，絕不相負?！?/p>
可惜，他最后還是食言了。
我微不可察地搖搖頭，收回視線，抬步上樓。
小二扯著嗓子叫住我：“這位娘子，今日二層有人包場，娘子莫要上樓！”
眾人的目光順著小二的話移到我身上，沈明煜嘴角的笑容一滯，眸色深了幾分。
他身側(cè)的林樂瑤眼波流轉(zhuǎn)，輕輕挽住他的胳膊。
沈明煜起身，走到我近前，上下打量我一番后，眼睛一瞇：
“沐笙，幾年不見，你怎么淪落成這樣了？”
我一陣莫名。
今日我去城外給災(zāi)民們施藥，自是不能穿得錦繡環(huán)佩。
此刻就連身上的襻膊都還未解下，確實瞧著有些樸素。
但這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
我淡然一笑：“不及沈大人飛黃騰達。”
林樂瑤蓮步輕移，娉娉裊裊站在沈明煜身側(cè)。
“想必這位就是夫君曾提及過的同鄉(xiāng)沐笙姑娘吧？”
“沐姑娘，恕我直言，飛云樓可不是普通人能來的地方，今日又有這么多貴人在場，你這身打扮著實有些不合時宜。”
“我的馬車上有備用衣物，沐姑娘不妨跟著我的丫鬟去換身衣裳再進來吧?！?/p>
她一身水色云錦，發(fā)間珠玉生輝，盡顯高貴，襯得我更加邋遢粗鄙。
我嘴角淺淺上揚：“多謝，但是不必了。我先吃點東西，你們自便?！?/p>
林樂瑤臉上一僵，訕訕地看向沈明煜，周圍的人則是一副看熱鬧的表情。
我只當(dāng)未覺，在窗邊找了個位置坐下，吩咐小二上幾道他們的招牌菜。
飛云樓的廚子手藝確實不錯，我風(fēng)卷殘云地吃著桌上的食物，抬頭才發(fā)現(xiàn)，沈明煜不知什么時候坐到了我對面。
他用一種憐憫的眼神注視著我，我疑惑不堪。
“沐笙，我沒想到離開我之后你過得這么不好。抱歉，這不是我的本意。”
“只是上天既然給了我重活一世的機會，想來也是不愿看我抱憾終身，我不想重蹈覆轍?！?/p>
“如果你實在艱難，我可以找個地方安置你。等日后我封侯拜相，就接你進府做我的側(cè)室，只要你聽話，我可以保你一輩子衣食無憂?！?/p>
2
我皺眉，有些無語地看向沈明煜。
多年不見，他怎么變得這般自以為是？
從進門到現(xiàn)在，我沒有提及半分前世今生之事，他倒自說自話，給我安排起來了。
上一世，我?guī)缀醢阉行牧Χ蓟ㄔ谏蛎黛仙砩稀?/p>
那時家中貧困，為了能讓他安心準(zhǔn)備科考，每日天不亮我就出門支餛飩攤子，夜里還要為他漿洗縫補，操持家務(wù)。
曾經(jīng)稚嫩的雙手遍布老繭，一到冬日便生滿凍瘡。
起初，他親吻著我的雙手，紅著眼睛立誓：“我沈明煜這一生若有負沐笙，天地人神共憤?！?/p>
后來，他扯開我的手，一臉嫌棄：“你雙手太過粗糙，莫要劃破了我的官服?！?/p>
因著當(dāng)初的誓言，他不能休妻，不能納妾，不能跟林樂瑤在一起，不能借丞相之力青云直上。
后半生的幾十年，我們住在一個屋檐下卻形同陌路，彼此折磨。
如今重活一世，既已各自選擇新的人生，又何必做出現(xiàn)在這幅姿態(tài)？
我低頭繼續(xù)用飯：“不必，我過得很好，沈大人請回吧。”
沈明煜似是沒想到我會拒絕，登時不滿。
“沐笙，你別不識好歹，我愿意收留你不過是看在上一世的情分上，難不成今時今日你還以為自己能做我的正妻嗎？”
我嘆息一聲，放下筷子：“沈明煜，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我說了，我過得很好，我也不想當(dāng)你的側(cè)室，今后也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你能明白嗎？”
他滿臉慍色，坐在原地不肯起身。
林樂瑤緊緊盯著沈明煜的一舉一動，見狀亦扶著丫鬟的手走過來。
“夫君，沐姑娘好歹是你同鄉(xiāng)，她落魄至此，我們就幫幫她吧?！?/p>
“不知沐姑娘可曾婚配？我們府上有一馬夫，生得人高馬大，很是勇武，就由我為你們做個媒如何？待到你們成婚后，沐姑娘也可以進沈府做工，我定然不會虧待你?！?/p>
這是膈應(yīng)誰呢？
我噗嗤笑出聲來。
“有勞你們夫婦惦記，不過真的不用，我已經(jīng)成婚了?！?/p>
沈明煜臉色鐵青，眼中怒火涌動。
林樂瑤怔愣片刻后，抿唇輕笑：“沐姑娘不領(lǐng)情就算了，何必說這種謊話呢？”
“我與夫君不過是看你可憐，想幫幫你，你可不要為了爭一時之氣毀了自己一生??！”
她身邊的丫鬟柳眉一挑，譏諷道：“姑娘，人貴有自知之明，你現(xiàn)在這樣不肯接受老爺和夫人的好意，莫不是還打著什么別的算盤吧？”
“我勸姑娘還是識時務(wù)一些，不要做那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美夢！”
這丫鬟小小年紀，說話竟這般惡毒。
我還未來得及反駁，偏座上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就開了口：
“這小娘子細看下來，長得還不錯嘛。小娘子，我后院還缺個十三姨太，我看你不如跟了我吧，讓大爺我好好疼疼你！哈哈哈哈！”
在座眾人哄堂大笑，打量我的目光越來越猥瑣下流。
我擰緊眉頭，沒想到江州地界竟混亂至此，凈是些酒囊飯袋，怪不得災(zāi)民始終得不到安置。
跟這種人爭一時口舌之利沒任何用處。
我站起身，想出門去尋人，沈明煜卻突然用力摔碎了手邊的茶盞：“嘴巴給我放干凈些！”
滿室寂靜，那男人一臉菜色地閉了嘴，敢怒不敢言。
3
我詫異地看向沈明煜，意外他竟然會為了我出手。
他牙根緊咬，下頜線繃得死死的，這確實是他發(fā)怒時的樣子。
一瞬間，我有些恍惚。
上輩子他剛中探花，我們舉家搬去盛京時，我因為不懂京中的禮儀規(guī)矩，在眾多官員家眷面前丟了臉。
那時的沈明煜冷著一張臉，緊緊攥著我的手腕，與我并肩而立。
他擲地有聲，字字清晰：“夫人雖出身不如諸位，卻是沈某放在心尖上的人，是與沈某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今生摯愛，辱她便等同于辱我！”
他的堅定不移和不離不棄，曾是我最引以為傲的東西。
可是喜愛脆弱不堪，真心瞬息萬變。
權(quán)勢，地位，金錢，美人，任意一種誘惑都能成為壓死真愛的那根稻草。
我從回憶里醒過神，正對上沈明煜帶著幾分關(guān)切的復(fù)雜眼神。
喉間涌上一絲苦澀，我沖他輕輕點頭：“多謝。”
沈明煜有些不自然地移開視線。
林樂瑤眼中帶著刀子，再也不經(jīng)掩飾地刺向我。
我沒有理會，走向一個無人的角落，并示意沈明煜跟上來。
他猶豫片刻，跟在了我身后。
“沐笙，我知道你心里還有我，你是不是不好意思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承認？沒關(guān)系，只要你說一句，我這就安排你先去莊子里住下......”
我翻了個白眼，忍耐著想回頭走人的沖動：“停！你再說這些我馬上離開！”
他終于如我所愿閉了嘴。
“沈明煜，看在你剛剛替我出頭的份上，我才提醒你一句。今日我在城外給豫州大旱逃難過來的災(zāi)民施藥，據(jù)我觀察，情況不容樂觀?！?/p>
“天越來越熱了，江州很快就要迎來雨季，災(zāi)民得不到安置，再加上尸體不能及時清理，怕是要起疫癥?！?/p>
“城外災(zāi)民無數(shù)，餓殍遍地，你卻大張旗鼓地宴請賓客，你這個江州知府還要不要做了？”
沈明煜先是一怔，繼而陷入沉思。
我想了想，又添了一把火：“難道你忘記上一世的江州疫病了嗎？”
其實，這次我早早來到江州施藥，便是想盡自己所能阻止這場疫病，只是沒想到江州新上任的知府竟然是沈明煜。
更沒想到，他一個重生回來的人，竟然對即將到來的疫情毫無察覺。
眼見這邊角落氣氛微妙起來，林樂瑤坐不住了。
她走到沈明煜身邊，溫柔地挽起他的手臂：“夫君，你若想與沐姑娘敘舊，不妨等宴席結(jié)束后，此刻賓客盡在，總不能讓旁人一直等著吧?！?/p>
“方才聽小二說，瑞王殿下帶著王妃和小世子來了江州，他們包下飛云樓整個二層，稍后便會過來。瑞王和王妃久不居盛京，外人鮮少得見，夫君不妨借這個機會跟瑞王殿下結(jié)交一番?！?/p>
聞言我不由輕笑出聲，擺擺手讓他隨意：“我方才的話你記得放在心上就行?！?/p>
沈明煜點點頭，心事重重地回到賓客之中。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林樂瑤目光倏地射向我。
“沐姑娘，明人不說暗話，你故意出現(xiàn)在夫君面前到底是為了什么？如果你是為了錢，一切都好說，但若是為了旁的......”
“他如今是我林樂瑤的夫君，便不能再與昔日舊人有任何瓜葛，否則，我可不是會委屈自己的人?！?/p>
我勾起一抹諷刺的笑意：“沈夫人大可放心，我對你們夫婦沒有任何興趣，此行更不是為了沈明煜?！?/p>
說罷我徑直朝酒樓門口走去。
方才我已經(jīng)從窗中看到了遠遠駛來的車駕。
馬車很快停在酒樓門口，車簾掀起，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公子被侍衛(wèi)抱下來。
身后還跟著另一個豐神俊朗，尊貴威嚴的男子。
沈明煜和林樂瑤急忙迎了上去。
見我堵在門口，林樂瑤出聲諷刺：“沐姑娘，有眼力見一些吧，知道馬車上是什么人嗎？還不趕緊讓開！”
我冷冷地斜睨她一眼，轉(zhuǎn)頭笑著張開手臂。
小公子水汪汪的眼睛閃閃發(fā)亮，他甜甜一笑，小跑幾步撲進我的懷里。
“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