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黃昏,殘陽如血,將長樂宮那連綿的琉璃瓦頂染上一層妖異的紅。
我穿著一身半舊的、洗得發(fā)白的青色宮裝,發(fā)髻簡單挽起,只簪了一根素銀簪子,垂著頭,沉默地跟在引路的小太監(jiān)身后。這副打扮,與宮中任何一個最低等的宮女無異,毫不起眼。
長樂宮的氣派遠(yuǎn)非清晏宮可比。殿宇軒昂,雕梁畫棟,處處彰顯著主人的盛寵。庭院里奇花異草爭奇斗艷,即使在深秋,也有暖房精心培育的名品綻放??諝饫飶浡嘿F的龍涎香和甜膩的花香,幾乎要蓋過深秋的蕭瑟。
正殿內(nèi)更是富麗堂皇,暖意融融。巨大的鎏金蟠龍銅爐里燃著上好的銀絲炭,驅(qū)散了深秋的寒意。地上鋪著厚厚的、圖案繁復(fù)的西域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四壁懸掛著名家字畫,博古架上陳列著價值連城的珍寶,每一件都流光溢彩,晃得人眼花繚亂。其中幾件,那熟悉的輪廓和光澤,刺得我眼底生疼——正是我昨日在清晏宮門口看到的那幾樣“舊物”。
柳如玥斜倚在鋪著雪白狐裘的貴妃榻上,姿態(tài)慵懶而愜意。她穿著一身正紅色縷金百蝶穿花云錦宮裝,云鬢高聳,珠翠環(huán)繞,一張臉保養(yǎng)得益,在殿內(nèi)柔和的燈光下,更是顯得膚光勝雪,艷光四射。只是那眉眼間,卻帶著一股刻意流露的、居高臨下的悲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與戒備。
她手里正把玩著一柄赤金點(diǎn)翠嵌紅寶石的鳳頭釵——正是我母親當(dāng)年壓箱底的嫁妝之一。她漫不經(jīng)心地用染著蔻丹的指甲撥弄著釵尾垂下的流蘇,目光卻像帶著鉤子,在我踏入殿門的那一刻,就牢牢地鎖定了我。
“臣沈清晏,參見貴妃娘娘?!蔽易叩降钪校乐顦?biāo)準(zhǔn)的宮禮,深深地拜伏下去。額頭抵在冰冷光滑的地磚上,姿態(tài)謙卑到了塵埃里。
殿內(nèi)伺候的宮人們,包括那位曾在清晏宮外趾高氣揚(yáng)的掌事姑姑,此刻都屏息凝神,垂手侍立,目光卻在我身上偷偷逡巡,充滿了好奇、輕蔑和幸災(zāi)樂禍。
靜默。
死一般的靜默在殿內(nèi)彌漫,只有銅爐里銀絲炭燃燒時發(fā)出的細(xì)微噼啪聲。
柳如玥沒有立刻讓我起身。她似乎很享受這種居高臨下、掌控他人命運(yùn)的感覺。她繼續(xù)慢條斯理地把玩著那支鳳釵,目光在我卑微俯伏的身影上流連,像是在欣賞一件有趣的玩物。
過了好一會兒,她那刻意拖長的、帶著一絲慵懶甜膩的聲音才終于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
“清晏妹妹……哦,不,瞧本宮這記性,如今該稱你一聲沈?qū)④娏恕!彼p笑一聲,那笑聲如同銀鈴,卻帶著冰冷的嘲弄,“快起來吧。地上涼,妹妹身子骨弱,又剛從北邊那苦寒之地回來,可別凍著了。”
“謝娘娘體恤。”我依言起身,依舊垂著眼簾,目光只落在自己沾了些許灰塵的鞋尖上,姿態(tài)恭順無比。
“抬起頭來,讓本宮好好看看。”柳如玥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三年不見,妹妹在北狄那等蠻荒之地,可真是……吃了大苦頭了?!彼恼Z氣里充滿了虛偽的關(guān)切和一絲掩藏不住的快意。
我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上她審視的視線。
她的目光在我臉上逡巡著,像是在尋找當(dāng)年那個驕傲、明艷、如今卻理應(yīng)被摧殘得面目全非的沈清晏。她看到了我臉上被塞外風(fēng)沙磨礪出的粗糙痕跡,看到了我眉宇間揮之不去的疲憊,看到了我眼底那刻意偽裝出來的、近乎麻木的順從……
她滿意了。
那張精心描畫過的臉上,悲憫之色更濃,甚至還恰到好處地染上了一層薄薄的水光,仿佛真的在為我的遭遇痛心疾首:“唉……妹妹受苦了。當(dāng)年……當(dāng)年的事,姐姐每每想起,也是心如刀絞,夜不能寐啊。”她拿起一方素白的絲帕,輕輕按了按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淚水,聲音帶著哽咽,“陛下他……也是一時被奸人蒙蔽,才……才錯怪了妹妹。姐姐也曾日夜在陛下面前為妹妹求情,奈何……人微言輕……”
她演得情真意切,仿佛當(dāng)年那個在承明殿前高舉著人偶、聲淚俱下控訴我“大逆不道”的人,根本不是她。
“娘娘言重了。”我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甚至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感激和卑微,“當(dāng)年之事,是臣……是臣福薄,怨不得旁人。若非娘娘心慈,時常念著臣,遣人送去那救命的炭火食物……臣怕是早已……”我恰到好處地頓住,聲音里帶上了一點(diǎn)不易察覺的哽咽,微微偏過頭,仿佛不堪回首。
柳如玥臉上的悲憫之色更盛,眼底深處卻飛快地掠過一絲得意和鄙夷。她放下絲帕,輕輕嘆了口氣:“妹妹能如此深明大義,姐姐心中……總算寬慰了些?!彼掍h一轉(zhuǎn),目光掃過殿內(nèi)那些顯眼的、屬于我嫁妝的珍寶,語氣變得更加“溫和”,“妹妹如今回來就好。陛下念著妹妹的軍功,想來不日必有厚賞。至于這些……”她隨意地指了指那些物件,“不過是些身外之物。妹妹既已歸來,姐姐自然要物歸原主。只是……這些東西放在庫房里也是蒙塵,姐姐瞧著可惜,前些日子便做主,挑了些賞給了底下辦事得力的人,也好替妹妹……積些福報?!?她將“積福報”三個字咬得意味深長。
“娘娘處置得極是?!蔽伊⒖探涌冢Z氣甚至帶上了一絲惶恐的感激,“臣在北地三年,早已看淡了這些浮華之物。若非娘娘心善‘收留’保管,這些東西怕是早已流落散失。娘娘喜歡,便是它們的福氣。何況娘娘賞賜宮人,也是替臣……積攢善緣?!蔽椅⑽⒐?,“臣……感激不盡?!?/p>
這番卑微到近乎諂媚的話,顯然極大地取悅了柳如玥。她臉上的笑容終于變得真實(shí)了幾分,那是一種獵物徹底落入掌控、再也無力掙扎的饜足。
“妹妹能這樣想,姐姐就放心了?!彼眢w微微前傾,放柔了聲音,帶著一種施恩般的口吻,“往后啊,妹妹就安心在宮里住著。缺什么、少什么,盡管跟姐姐開口。你我姐妹一場,姐姐總不會虧待了你。這深宮寂寞,妹妹若得空,也多來長樂宮走動走動,陪姐姐說說話。陛下那邊……姐姐也會替妹妹多多美言的?!?/p>
“是。多謝娘娘厚愛?!蔽以俅紊钌钜欢Y,抬起頭時,臉上甚至努力擠出了一絲受寵若驚的、帶著點(diǎn)討好的笑容,“臣……不敢忘娘娘恩德。”
柳如玥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慵懶地靠回軟榻:“好了,妹妹今日剛回宮,想必也乏了。先回去歇著吧?!彼龘]了揮手,如同打發(fā)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物件。
“臣告退?!蔽夜Ь吹匦卸Y,垂著眼簾,一步步退出了這間華麗得令人窒息的宮殿。
轉(zhuǎn)身的瞬間,臉上那刻意擠出的、卑微討好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冰冷。
……
接下來的日子,我成了長樂宮的“??汀?。
每日清晨,我都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長樂宮外,恭敬地等候柳如玥起身梳妝。然后,像一個最卑微、最忠心的侍女,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邊。她賞花,我便在一旁適時遞上金剪;她喂魚,我便捧著盛放魚食的玉缽;她禮佛,我便跪在佛堂外冰冷的地上,為她誦讀冗長的經(jīng)文,聲音虔誠而平穩(wěn)。
我收斂起身上所有的棱角和鋒芒,將自己徹底變成了一團(tuán)沒有溫度、沒有情緒的泥塑木偶。面對柳如玥刻意的刁難、指桑罵槐的羞辱,甚至她身邊那些得勢宮人明里暗里的嘲諷和白眼,我都沉默地承受著,臉上永遠(yuǎn)掛著那副謙卑順從、甚至帶著點(diǎn)諂媚的笑容。
柳如玥顯然極其享受這種將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對手踩在腳下、隨意拿捏的快感。她看我的眼神,從最初的審視戒備,漸漸變成了徹底的輕蔑和掌控。在她眼中,沈清晏這個名字,已經(jīng)和那些被她隨意賞賜出去的“舊物”一樣,徹底失去了威脅,淪為了她彰顯權(quán)勢和“仁慈”的道具。
宮中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漸漸傳開。曾經(jīng)浴血?dú)w來的“忠毅將軍”,如今不過是柳貴妃腳邊一條搖尾乞憐的狗。那些原本對我這身軍功和煞氣還有些忌憚的目光,如今也徹底化為了赤裸裸的鄙夷和不屑。
我對此置若罔聞。
我的注意力,始終落在長樂宮的細(xì)微之處。
柳如玥的飲食起居自有她最信任的掌事姑姑和幾個心腹大宮女打理,旁人難以近身。但百密一疏。
秦川那邊很快有了回音。長樂宮近半年的藥材進(jìn)出記錄里,有一味“玉蟾酥”,用量極其微小,記錄上標(biāo)注的用途是“調(diào)制養(yǎng)顏玉容膏”。這味藥本身并無毒性,甚至在某些美容古方中確有一席之地,但其藥性極其陰寒霸道,若與另一味同樣性寒、常用于治療婦人隱疾的“雪見草”混合,再輔以特殊的引子激發(fā),便會成為一種無色無味、卻能緩慢侵蝕心脈、最終令人“心疾突發(fā)”而亡的劇毒——“冰魄引”。
而柳如玥,恰恰患有頑固的體寒之癥,需常年服用以“雪見草”為主藥的溫補(bǔ)湯劑。
至于那特殊的引子……我指尖拂過袖中那個冰冷的黑瓷小盒。蝕心草膏,藥性至陽至烈,正是激發(fā)“冰魄引”最完美、也最不易被察覺的催化劑。
時機(jī),在悄然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