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嶼白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病房所在的樓層。醫(yī)院的走廊長得仿佛沒有盡頭，消毒水的味道無孔不入，每一次呼吸都讓他想起病床上那張蒼白脆弱的臉，和那雙盛滿了無辜與委屈的淚眼。這氣味混合著記憶深處那晚包廂里若有若無的甜膩香氣，以及雨夜?jié)庵氐难任?，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洪流，沖擊著他的神經(jīng)。
他跌坐在樓下花園冰冷的長椅上，深秋的寒風穿透單薄的襯衫，卻比不上心底的寒意。他顫抖著手摸出煙盒，點燃一支，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嗆入肺腑，帶來短暫的麻痹感，卻無法驅散腦海中反復閃現(xiàn)的畫面——包廂里她潮紅迷離的臉和伸過來的滾燙手臂，雨夜刺目的車燈和飛濺的血色，以及剛剛病床上她茫然無措的淚眼……
為什么？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樣？
他恨那個雨夜，恨那個包廂里發(fā)生的一切。恨她那一刻失去理智的行為，更恨自己當時那無法控制的、洶涌而上的厭惡感和隨之而來的逃離。如果他當時……如果他當時能冷靜一點，能察覺她的異常，是不是就不會有后來的車禍？是不是她就不會躺在這里，失去記憶，用那樣受傷的眼神看著他？
巨大的愧疚感和另一種難以言說的痛苦交織在一起，像兩條毒蛇，啃噬著他的心臟。他厭惡那個雨夜的記憶，那感覺粘稠而骯臟，讓他一想起來就渾身發(fā)冷。可同時，看著失憶后全然無辜、只記得他好的妹妹，這份厭惡又變成了沉重的枷鎖，讓他無法面對她清澈的眼神。
“嶼白？”一個帶著擔憂的女聲在身旁響起。
顧嶼白猛地回神，掐滅了煙蒂。是林薇。她不知何時走了過來，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蒼白。
“晚星怎么樣了？我剛聽說她醒了？真是謝天謝地！”林薇在他身邊坐下，語氣充滿了后怕，“那晚嚇死我了！她突然就沖了出去，我怎么喊都喊不住……都怪我，不該讓她喝那么多酒……”她自責地低下頭，手指絞著衣角。
顧嶼白沒有看她，目光依舊落在虛空處，聲音疲憊而沙?。骸八浟?。不記得那晚發(fā)生了什么?！?/p>
林薇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隨即抬起頭，眼中是真實的驚訝：“失憶了？天哪……那……那她也不記得……”她的話恰到好處地頓住，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顧嶼白的臉色，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隱秘的試探，“也不記得……在包廂里……的事了？”
“包廂”兩個字像針一樣扎進顧嶼白的神經(jīng)。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下頜線繃得死緊，眼底掠過一絲深沉的痛楚和厭惡。他沒有回答，但那瞬間陰沉下去的臉色和周身散發(fā)出的冰冷氣息，已經(jīng)是最好的答案。
林薇眼底深處飛快地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亮光，像是獵物終于落入了陷阱的獵人。但她臉上迅速換上了更深的憂慮和同情，甚至帶上了一絲哭腔：“忘了也好……忘了也好……那種事……想起來對晚星也是傷害……嶼白，你也別太自責了，那晚……晚星她可能是喝糊涂了，才會……才會那樣。你推開她是對的，不然……不然事情才真的沒法收拾了……”
她的話語像淬了毒的軟刀子，每一句都在看似安慰地提醒著顧嶼白那個“不堪”的事實，都在不動聲色地加深著“顧晚星行為不端”的印象，同時將他的行為合理化。
顧嶼白只覺得一股更深的煩躁和惡心涌了上來。他不想再聽，不想再回憶任何細節(jié)?！拔胰コ楦鶡??！彼偷卣酒鹕恚瑒幼鲙е黠@的抗拒，看也沒看林薇，大步走向花園更深處更陰暗的角落，背影倉惶而孤絕。
林薇看著他逃也似的背影，臉上偽裝的擔憂一點點褪去，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冰冷而滿意的弧度。失憶？真是天助她也。顧晚星忘了那杯加了料的酒，忘了自己是被陷害的，也忘了顧嶼白那嫌惡至極的眼神。而顧嶼白，顯然被那晚的“丑態(tài)”和他自己后來的“拋棄”徹底困住了，甚至無法面對失憶后“無辜”的妹妹。
這局面，簡直不能再完美。
她慢條斯理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擺，臉上重新掛起溫柔得體的微笑，朝著住院大樓走去。探望“好閨蜜”，怎么能空著手呢？她得去好好“安慰”一下那個失去記憶的可憐蟲，順便……再不動聲色地為那晚的故事，釘上幾顆更牢固的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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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顧晚星在程硯的安撫下，終于疲憊地睡去，但即使在睡夢中，眉頭也微微蹙著，仿佛承受著無形的壓力。
程硯輕手輕腳地退出病房，輕輕帶上門。他剛走到護士站，就看到林薇提著一個精美的果籃，正笑意盈盈地和值班護士說著什么。
“程醫(yī)生！”林薇看到程硯，立刻熱情地打招呼，“我來看看晚星，她怎么樣了？醒著嗎？”
程硯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平靜地審視著林薇臉上無懈可擊的擔憂：“剛睡著。她需要休息?！?/p>
“哦……那我不打擾她休息了。”林薇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失望，隨即又關切地問，“程醫(yī)生，晚星的失憶……嚴重嗎？她會不會永遠想不起來那晚的事了？”
“大腦的恢復很復雜，需要時間觀察?！背坛幓卮鸬煤芄俜剑澳壳翱磥?，她缺失的是事發(fā)前一段時間的記憶，遠期記憶完好。這對她心理上或許是種保護?！?/p>
“保護？”林薇微微睜大眼睛，隨即像是理解了什么，壓低聲音，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同情，“是啊……那種事……想起來確實太痛苦了。嶼白哥他……唉，他這幾天也不好過，心里肯定很自責?！彼D了頓，像是猶豫著該不該說，最終還是輕聲嘆息道，“晚星那孩子，平時看著挺乖巧的，誰知道喝多了會……唉，幸好嶼白哥清醒，及時推開了她，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設想。你說，要是她當時真……那以后兄妹倆還怎么相處??？”
她的話語輕柔，仿佛只是憂心忡忡的感慨，但字字句句都在坐實一個“事實”：顧晚星酒后失態(tài)，行為不檢，意圖對兄長不軌，幸而顧嶼白理智拒絕，才避免了一場更大的悲劇。
程硯微微皺眉。他作為顧嶼白的朋友，確實聽顧嶼白在極度痛苦和混亂中說過類似“晚星做了無法理解的事”、“感覺很惡心”這樣的話，但具體細節(jié)顧嶼白語焉不詳，顯然深受刺激不愿多提。此刻林薇的話，似乎佐證了那晚確實發(fā)生了什么“不堪”的事。但他總覺得林薇的語氣和眼神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意？
“林小姐，”程硯語氣平淡地打斷她，“晚星現(xiàn)在需要的是靜養(yǎng)和穩(wěn)定的情緒。過去的事情，在她記憶恢復之前，或許不宜過多討論和定性。這對她和嶼白，都不是好事?！彼捳Z里的警告意味很淡，卻清晰。
林薇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恢復如常，帶著一絲被誤解的委屈：“程醫(yī)生說得對，是我太擔心他們兄妹了，多嘴了。那我改天再來看晚星。”她放下果籃，優(yōu)雅地轉身離開。
程硯看著她的背影，眉頭鎖得更緊。他轉身回到顧晚星的病房，輕輕推開門。
病床上，顧晚星不知何時已經(jīng)醒了。她側著頭，怔怔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而茫然。眼角，還有未干的淚痕。
剛才林薇在門外那“刻意”壓低卻又足以讓門內人隱約聽到的“感慨”，像冰冷的毒液，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雖然聽不真切每一個字，但“推開她”、“不堪設想”、“怎么相處”這些破碎的詞句，卻像尖銳的碎片，狠狠扎進她本就混亂不安的心。
哥哥……推開了她？
為什么推開她？
那晚……她到底做了什么“不堪”的事？
她失去的，究竟是怎樣一段記憶？為什么會讓哥哥用那樣冰冷的眼神看她？為什么會讓林薇用那樣同情的語氣談論？為什么程硯哥要阻止林薇說下去？
無數(shù)個問號在腦海中瘋狂沖撞，帶來比身體傷痛更劇烈的痛苦。她緊緊抓著身下的床單，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窗外，一只孤鳥掠過灰沉沉的天空，消失不見。
哥哥離去的背影，和記憶中那個在飯桌上給她夾菜、笑容溫煦的身影，在她眼前反復交錯、重疊，最終碎裂成一片無法拼湊的迷茫。
她失去的，不只是記憶。
還有那個……曾經(jīng)視她如珍寶的哥哥。
冰冷的絕望，如同窗外的暮色，一點點將她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