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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劉長長地嘆了口氣。

“小江啊?!?/p>

他摘下沾著滑石粉的手套,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你還是太年輕了?!?/p>

“解剖,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

老劉的聲音里,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滄桑感。

“要寫報告,要向法制科報備,要請示市局刑偵支隊,支隊長簽字,分管副局長簽字?!?/p>

“最麻煩的,是家屬。”

“死者家屬那邊,你去溝通?你去讓他們在親人身上再動一刀?”

“你去承受他們的眼淚、質問,甚至是……謾罵?”

這些話很現實。

完全不像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老法醫(yī)該說的話,反而像個機關里混日子的老油條。

江弈沒有立刻反駁。

他只是靜靜地聽著,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具冰冷的尸體。

老劉見他不說話,以為他被說動了,語氣也緩和了一些。

“你看,死者頸部有明顯的勒痕?!?/p>

“舌骨雖然沒斷,但周圍軟組織有挫傷,這些都符合機械性窒息的特征?!?/p>

“現場勘查也找到了可能是兇器的繩子?!?/p>

“證據鏈已經很完整了?!?/p>

他指了指江弈剛剛發(fā)現的那抹詭異的櫻桃紅。

“至于這個,或許就是個比較特殊的淤血點呢?或者是什么毛細血管破裂造成的偶然現象?!?/p>

“咱們的工作,是查明死因,不是鉆牛角尖,更不是給自己找麻煩?!?/p>

“這個案子,就這么定性為勒頸致死,結了,對誰都好?!?/p>

江弈抬起頭,看向老劉。

“劉老師。”

“您說的程序,我都懂?!?/p>

“家屬的難處,我也理解。”

江弈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但這不是淤血?!?/p>

他重新戴上手套,拿起一根探針,輕輕地指向那片櫻桃紅色的組織。

“淤血的本質,是皮下血管破裂,血液溢出,在組織間隙積聚?!?/p>

“它的顏色會隨著時間推移,從一開始的鮮紅,迅速變?yōu)榘导t、青紫,再到黃褐色。”

“但這片組織的顏色,是鮮艷的櫻桃紅?!?/p>

“而且,它不是血液的顏色,是組織本身的顏色?!?/p>

江弈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這非常像一氧化碳中毒后,肌紅蛋白與一氧化碳結合生成的碳氧肌紅蛋白所呈現的顏色。”

“如果我猜測的沒錯,那這個唯一的疑點,就是它為什么會局部出現。”

老劉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些什么,卻發(fā)現自己竟找不到任何專業(yè)上的詞匯來反駁。

他只能把話題拉回到現實層面。

“可就算你說的是對的,那又怎么樣?”

“為了一個‘可能’,去折騰那么一大圈,值得嗎?”

“值得嗎?”

江弈在心里,默默地重復了一遍這個問題。

他想起了自己當初選擇法醫(yī)這個專業(yè)時,老師在第一堂課上說的話。

“法醫(yī),是為死者言,為生者權?!?/p>

“我們的手術刀下,藏著真相,也背負著生命。”

“每一個細節(jié),都可能打敗一個案件。”

“每一次疏忽,都可能放過一個惡魔,或者冤枉一個好人?!?/p>

“這份工作,無關前途,無關利益?!?/p>

“它關乎信仰?!?/p>

信仰。

“劉老師,我們是法醫(yī)?!?/p>

他再次開口。

“我們的工作,不只是為了給領導一個交代,給案子畫上一個句號?!?/p>

“我們的工作,是讓每一具躺在這里的尸體,都能把他們最后的故事,清清楚楚地講出來?!?/p>

“這具尸體在告訴我,他死得不簡單?!?/p>

“他告訴我,勒死他,或許只是兇手的一個障眼法。”

“他告訴我,他的身體里,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p>

江弈的目光,從老劉的臉上,緩緩移向一直沉默不語的老高。

“如果我們因為怕麻煩,因為手續(xù)繁瑣,就對他發(fā)出的這些信號視而不見?!?/p>

“那我們,跟那些企圖掩蓋真相的兇手,又有什么區(qū)別?”

“如果我們就這么定了案,萬一……”

“我是說萬一,我是對的呢?”

“那我們,就是親手放跑了一個心思縝密、手段殘忍到極點的兇手?!?/p>

“這個責任,我們擔不起?!?/p>

“我,擔不起?!?/p>

老劉張著嘴,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他看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這小子,哪兒來的這股子勁兒?

但他卻無法反駁。

因為江弈說的每一個字,都踩在了“法醫(yī)”這個職業(yè)最核心的準則上。

那是他們入行時,都曾宣誓過的東西。

只是在日復一日的繁瑣工作和人情世故中,被漸漸磨平,漸漸遺忘了。

老高一直沒有說話。

他只是看著江弈。

想起了幾十年前,自己剛穿上這身白大褂時的樣子。

不也是這樣嗎?

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為了一個微小的疑點,能跟領導拍桌子。

相信科學,相信證據,相信解剖刀下的真相,勝過一切。

可什么時候,自己也開始變得“成熟”,變得“穩(wěn)重”,變得……像老劉一樣,習慣于權衡利弊了?

老高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躺在解剖臺上的尸體。

他終于,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老劉?!?/p>

老高開口了,聲音有些沙啞。

“小江,說的有道理。”

老劉猛地抬頭看向他,眼神里滿是不可思議。

“老高,你……”

老高沒有理他,只是將目光重新鎖定在江弈身上。

“從現場的油漬,到死亡時間的推斷,再到現在的這個發(fā)現。”

“你小子,沒讓我失望?!?/p>

他走上前,脫下自己的手套,重重地拍了拍江弈的肩膀。

“我來寫這個報告?!?/p>

“我去找趙局?!?/p>

說完,他轉過身,看著依舊有些發(fā)懵的老劉。

“我們是警察,是法醫(yī)。”

“怕麻煩,就別干這行?!?/p>

老劉的臉,徹底漲紅了。

他蠕動了幾下嘴唇,最終只是低下頭,嘟囔了一句。

“我……我也不是那個意思?!?/p>

老高不再看他,而是對江身邊的江弈說。

“但是,小子?!?/p>

他的眼神,變得無比銳利。

“你最好是對的。”

“不然,這次申請要是駁回,或者解剖了什么都沒發(fā)現?!?/p>

“咱們法醫(yī)科,可就在整個市局都抬不起頭了?!?/p>

江弈沒有絲毫的退縮,他迎著老高的目光,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用我的職業(yè)生涯做擔保。”

老劉雖然還在小聲嘀咕著什么“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但也沒有再明確反對。


更新時間:2025-08-08 08:0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