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細碎壓抑的咳嗽聲,在寂靜昏暗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血狼靠坐在窗下的陰影里,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石雕。
面具已經(jīng)摘下,擱在身旁的小幾上,露出底下那張線條冷硬、毫無表情的臉。
他叫林燼,這是他在黑暗里唯一記得的名字,也是他背負的血海深仇。
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濃得化不開,只有檐角滴落的雨水敲打著石階,發(fā)出單調而冰冷的聲響。
床上的人又動了一下,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呻吟。
林燼的目光緩緩移過去。
蕭明璃側身蜷縮著,蓋著厚厚的錦被,只露出一張巴掌大的小臉。
失血過多的蒼白尚未褪去,即使在昏睡中,眉頭也微微蹙著,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痛楚和脆弱。
她肩背的傷處被仔細包扎過,但換下來的、浸透了暗紅血污的布條就堆在床邊的銅盆里,無聲地提醒著他那一刀的狠絕。
皇帝震怒的咆哮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他親手將重傷昏迷的女兒抱回宮中,看著那張酷似亡母的臉因失血而毫無生氣,暴怒的帝王幾乎要當場撕碎他這柄“利刃”。
是多年累積的“功勞”和絕對的“好用”,才讓他在冰冷的廷杖和更冰冷的囚牢之間,爭得了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貼身看護,直到公主痊愈。
這與其說是恩典,不如說是另一種酷刑的宣告。
公主若死,他必陪葬。
公主若活,他依舊是皇帝手中那把沾血的刀。
林燼的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看護?
真是天大的諷刺。
他這條從地獄爬回來的命,竟要和仇人的血脈捆綁在一起。
細微的布料摩擦聲響起。
蕭明璃的眼睫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
那雙眼睛初時有些迷茫,像蒙著清晨水霧的湖泊,視線在昏暗的房間里逡巡,最終落定在窗下陰影里的林燼身上。
林燼沒有動,也沒有避開她的目光,只是那樣沉默地回視著,眼神深得像不見底的寒潭。
蕭明璃似乎瑟縮了一下,但很快,那點怯意被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東西取代了。
她的目光沒有躲閃,反而在他臉上細細流連,帶著一種近乎審視的專注,像是在努力辨認著什么久遠的印記。
“水……”
她的聲音干澀沙啞,像被砂紙磨過。
林燼起身,動作干脆利落,沒有半分遲疑或殷勤。
他從溫在暖籠上的青瓷壺里倒出半盞溫水,走到床邊。
他沒有試圖扶她,只是將杯盞遞到她唇邊。
蕭明璃掙扎著想要自己抬手,卻牽動了背后的傷口,痛得倒吸一口冷氣,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她放棄了,就著林燼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飲著溫水。
溫熱的水流滋潤了干涸的喉嚨,也似乎讓她恢復了一些力氣和精神。
喝完水,她重新靠回軟枕上,氣息依舊微弱,但眼神卻清亮了許多,依舊執(zhí)著地停留在林燼臉上。
“你……”
她開口,聲音依舊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
“你總板著臉么?”
林燼握著空杯盞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一下。
他沒料到她會問這個。
他沉默地轉身,將杯盞放回桌上,背對著她,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孤峭。
“殿下需要靜養(yǎng)。”
他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少說話。”
身后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像一片羽毛飄落,卻帶著沉甸甸的重量。
“靜養(yǎng)?”
蕭明璃的聲音里透著一絲幾不可聞的自嘲,隨即,那聲音又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隔著遙遠的時光在對另一個人訴說,
“……比冷宮好些?!?/p>
冷宮?
這兩個字像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了林燼一下。
他猛地想起昨夜抱起她時,她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淡淡的陳舊霉味,混合著藥氣,絕非新傷所致。
難道她……
他強行壓下心頭那點不該有的波瀾,重新在窗下的陰影里坐定,恢復了石雕般的姿態(tài)。
無論她經(jīng)歷過什么,都與他無關。
她是仇人的女兒,是金枝玉葉的公主,而他,只是沾滿血腥的刀。
房間再次陷入沉寂,只有兩人細微的呼吸聲交織。
蕭明璃似乎倦極了,又閉上了眼睛。
林燼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她臉上。
這張臉……除了那份因失血而顯得過分的蒼白和脆弱,似乎……真的有些不同。
并非五官,而是眉宇間沉淀的那一絲極淡的、揮之不去的陰郁,像陽光永遠照不到的角落長出的苔蘚。
這絕非一個“最受寵”的公主該有的神情。
不知過了多久,林燼的眼皮微微低垂,身體依舊挺直,但精神在長期的警惕和一夜的緊繃后,不可避免地滑向一個模糊的臨界點。
就在這半夢半醒的混沌邊緣,一種極其細微的、帶著溫潤質感的觸感,輕輕拂過他的指關節(jié)。
他倏然驚醒!
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眼中寒光暴射,如同被侵犯了領地的兇獸。
床上,蕭明璃不知何時又醒了,正微微側身看著他。
她的一只手從錦被下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孩子般的好奇和試探,正輕輕碰觸著他右手食指指節(jié)上一道陳舊的、略顯猙獰的疤痕。
那道疤,是十五年前林家那場大火里,被滾燙斷裂的房梁木燙灼后留下的烙印。
丑陋,深刻,是他過往地獄的印記之一。
林燼猛地抽回了手,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
他盯著她,眼神銳利如刀鋒,充滿了冰冷的戒備和警告。
蕭明璃似乎被他激烈的反應嚇到了,手指蜷縮著收回被子里,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慌亂。
但那雙清澈的眸子里,除了驚嚇,還有一種更深的、林燼無法解讀的執(zhí)著和悲傷。
她看著他抽回的手,又緩緩抬起眼,對上他冰冷審視的目光。
嘴唇微微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
最終,她只是默默地、艱難地轉過身去,將臉埋進了柔軟的枕頭里,只留下一個微微顫抖的、單薄得令人心悸的背影。
房間里只剩下她壓抑到極致的、細細的抽氣聲,像受傷的小獸在獨自舔舐傷口。
林燼僵硬地坐在陰影里,右手那道陳年的疤痕,被她指尖觸碰過的地方,竟隱隱傳來一陣奇異的、難以言喻的灼熱感。
他死死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試圖用尖銳的疼痛壓下心頭那片突兀的、不合時宜的驚濤駭浪。
那觸碰……為何會帶來如此強烈的、幾乎要撕裂他冰冷外殼的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