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中秋,月亮升得格外早。
蘇晚意傍晚時就挎著竹籃進了山,采回半籃熟透的野山楂和幾串紫瑩瑩的葡萄藤果——這是她能找到的,最像“月餅餡”的東西。她把粗糧面和好,摻了點糖精(上次貨郎來村里時,她用一塊繡帕換的),笨拙地捏成圓餅,在土灶上烙得兩面金黃。
出鍋時,餅子邊緣有點焦糊,形狀也歪歪扭扭,遠不如家里廚子做的精致??砂⒑桃呀?jīng)湊了過來,鼻子嗅個不停,眼睛瞪得溜圓,像只等著喂食的大狗。
“等涼了再吃?!碧K晚意笑著把餅子擺在粗瓷盤里,端到院子里的石桌上。
傍晚的風帶著山澗的涼意,吹得院角的竹籬笆沙沙響。阿禾不知從哪抱來一捆曬干的艾草,在石桌旁點燃,裊裊的青煙散開,把嗡嗡叫的蚊子都趕跑了。他搬來兩塊平整的石頭當?shù)首?,自己坐一塊,把另一塊往蘇晚意面前推了推,咧開嘴笑:“晚晚,坐?!?/p>
蘇晚意坐下時,指尖碰到了石頭上的涼意,剛想縮回手,阿禾已經(jīng)把自己那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褂子鋪在了石頭上?!安粵??!彼f,語氣里帶著點討好。
她心里暖了暖,坐下時,褂子上還殘留著阿禾身上的氣息——陽光曬過的味道,混著泥土和青草的腥氣,不雅致,卻讓人莫名安心。
月亮慢慢爬上山頭,清輝像流水一樣漫進院子,把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交疊在籬笆上。蘇晚意拿起一塊粗糧餅,吹了吹,遞給他:“嘗嘗?!?/p>
阿禾接過去,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眼睛瞬間亮了。野山楂的酸混著糖精的甜,裹在粗糙的面香里,竟有種奇異的清爽。他三兩口就吃完了,又眼巴巴地看著盤子,卻沒伸手去拿,只是望著蘇晚意,像在等她的允許。
“吃吧,還有呢?!碧K晚意被他這副樣子逗笑了,又遞給他一塊。
阿禾這次吃得慢了些,邊吃邊看她。蘇晚意也拿起一塊,慢慢咬著。餅子有點干,她小口小口地咽,月光落在她臉上,把她的側(cè)臉輪廓描得柔和又清晰,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偶爾扇動一下,在眼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
“晚晚?!卑⒑掏蝗婚_口,聲音在安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嗯?”蘇晚意抬頭看他。
他指著天上的月亮,又指了指她的臉,很認真地說:“圓,像晚晚的臉?!?/p>
蘇晚意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她長這么大,聽過無數(shù)夸贊。有說她眉眼像畫的,有說她氣質(zhì)如蘭的,就連逃難路上,也有好心的大嬸說她“是個俊姑娘”??蓮臎]有一句話,像阿禾這句笨拙的比喻一樣,讓她臉頰發(fā)燙,心跳如擂鼓。
月亮是圓的,她的臉哪里圓了?分明是他不懂形容,卻把心里覺得最“好”的東西,都往她身上安。
她低下頭,假裝整理衣襟,聲音有點發(fā)飄:“胡說,月亮是月亮,臉是臉?!?/p>
阿禾沒聽出她語氣里的慌亂,只是看著她泛紅的耳根,覺得比天上的月亮還好看。他忽然想起上次在山里,看到兩只小獸依偎在一起,母獸用舌頭舔著幼崽的臉,動作輕輕的,很溫柔。蘇晚意也常常對他很溫柔,會給他包扎傷口,會笑著叫他“阿禾”,那她會不會也喜歡被人輕輕碰碰?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阿禾的手就有點癢。他慢慢抬起手,粗糙的指尖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麥色,一點一點朝蘇晚意的臉頰伸過去。
他的動作很慢,帶著孩童般的試探,指尖離她的皮膚還有半寸遠時,蘇晚意已經(jīng)察覺到了。她的呼吸一滯,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卻沒有躲開。
她看見他的指尖在微微顫抖,像怕碰碎什么珍寶。那雙手,能輕松抱起幾百斤的石磨,能劈開最硬的木頭,此刻卻柔軟得像一片羽毛,懸在她的臉頰前。
就在指尖快要觸到皮膚的瞬間,阿禾突然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了手。
他大概是意識到自己唐突了,臉“騰”地紅了,一直紅到耳根,連脖子都泛起了粉色。他低下頭,雙手在衣襟上胡亂擦著,又抬起手撓了撓后腦勺,嘿嘿地傻笑起來,眼神卻不敢再看她,只盯著地上的艾草灰燼發(fā)呆。
那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傻得讓人心頭發(fā)軟。
蘇晚意看著他,心里那點慌亂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感覺。有點甜,有點酸,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癢。
她想起這些日子的點點滴滴。他把最嫩的野菜留給她,把最暖的地方讓給她,會在她被欺負時像頭蠻牛一樣沖上去,會把她隨口說的話都當成圣旨記著。
他是傻,不懂人情世故,不懂男女大防,可他的好,純粹得像山澗里的泉水,一眼能看到底,沒有半分雜質(zhì)。
這樣的阿禾,她怎么忍心讓他難堪?
蘇晚意深吸一口氣,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決定。她慢慢抬起頭,朝著阿禾的方向,輕輕把臉湊了過去。
“阿禾?!彼穆曇艉茌p,像月光一樣柔,“沒關(guān)系的?!?/p>
阿禾抬起頭,眼里滿是茫然,還有點委屈,像在說“我不是故意的”。
蘇晚意沒再說話,只是微微仰著臉,示意他可以碰。
阿禾愣住了,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月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陰影,鼻尖小巧而圓潤,嘴唇是自然的粉,像他吃過的最甜的野果。他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草藥香,混合著剛烙好的餅子味,很好聞。
他猶豫了一下,這次的動作比剛才更慢,指尖輕輕落在她的臉頰上。
粗糙的繭子擦過細膩的皮膚,帶著泥土和艾草的氣息,還有一絲他體溫的暖意。
就像有微弱的電流竄過,蘇晚意的身體輕輕一顫,阿禾的指尖也猛地抖了一下。
他的觸感和她想象中一樣,帶著點扎人的粗糙,卻又意外地溫柔。那點粗糙,是他常年勞作留下的印記,是他在這山里生存的證明,此刻落在她的臉上,竟讓她覺得無比踏實。
阿禾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碰到了。她的皮膚很軟,像剛剝殼的雞蛋,比他摸過的任何一塊石頭都光滑,比山里最嫩的樹葉都細膩。他忍不住用指腹輕輕蹭了一下,就像在撫摸什么易碎的寶貝。
“晚晚……軟。”他喃喃地說,聲音里帶著點癡迷。
蘇晚意的心跳得更快了,像有只兔子在胸腔里橫沖直撞。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在發(fā)燙,連帶著耳朵、脖子都熱了起來。她想躲開,身體卻像被釘住了一樣,動彈不得。
她看著阿禾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任何邪念,只有純粹的好奇和歡喜,像個得到了心愛玩具的孩子。可就是這樣干凈的眼神,讓她心里的漣漪一圈圈擴大,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傻子”的感覺,早就超出了“同情”和“感激”。
從他把唯一的粗糧餅子遞給她開始,從他擋在她身前對抗劉三開始,從他把厚棉襖蓋在她身上開始……不知什么時候起,這個高大笨拙的身影,已經(jīng)悄悄住進了她心里。
這個認知讓她慌亂,卻又帶著一絲隱秘的甜。
阿禾大概是覺得“碰夠了”,終于慢慢收回了手。他的指尖還殘留著她皮膚的溫度和觸感,他把手指湊到鼻子前聞了聞,好像還能聞到她身上的香味,然后又嘿嘿地笑了起來,笑得像個偷吃到糖的孩子。
蘇晚意再也忍不住,猛地低下頭,用手捂住了發(fā)燙的臉。
她不敢看他,也不敢看天上的月亮,只覺得心跳聲大得能震碎院子里的石頭。剛才那輕輕一碰,像在她心里投下了一顆石子,激起的漣漪久久不散。
“晚晚,你怎么了?”阿禾見她捂住臉,以為自己又做錯了什么,語氣里帶上了點慌張,“阿禾不是故意的,晚晚別生氣。”
“我沒生氣。”蘇晚意的聲音悶悶的,從指縫里透出來,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就是……有點熱?!?/p>
山里的夜晚明明很涼,她卻說熱,阿禾雖然不懂,卻乖乖地沒再追問。他只是坐在旁邊,看著她發(fā)紅的耳朵,心里覺得很滿足。
剛才碰到晚晚的臉了,軟乎乎的,很好。
兩人都沒再說話,院子里只剩下風吹過籬笆的沙沙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蟲鳴。月光靜靜灑在他們身上,把石桌上的粗糧餅子鍍上了一層銀輝,也把兩人之間那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暈染得溫柔而朦朧。
過了好一會兒,蘇晚意才慢慢放下手,臉上的熱度退了些,但心跳還是很快。她不敢再看阿禾,只是拿起一塊沒吃完的粗糧餅,慢慢啃著,試圖掩飾自己的慌亂。
阿禾也拿起一塊餅,小口小口地吃著,眼神卻時不時往她臉上瞟,像只偷瞄主人的小狗,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歡喜。
那天晚上,兩人就那樣坐著,直到月亮升到頭頂,石桌上的餅子吃完了,艾草也燃盡了,才各自回屋。
蘇晚意躺在木板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屋頂?shù)拿┎?,腦子里全是阿禾那句“圓,像晚晚的臉”,和他指尖落在臉上的觸感。
她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枕頭里,枕頭套是她用舊布改的,還帶著阿禾那件粗布褂子的味道。她忽然覺得,這樣的夜晚,好像也沒那么難熬。
而隔壁的柴房里(阿禾堅持讓她睡屋里,自己睡柴房),阿禾抱著膝蓋坐在草堆上,手里攥著蘇晚意繡的那方禾苗帕子。他把臉貼在帕子上,好像還能聞到她身上的香味,又想起剛才碰到她臉頰的感覺,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來,笑了很久很久,才抱著帕子,在草堆上睡著了。
夢里,他又看到了天上的月亮,圓圓的,像晚晚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