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中的初始條件
雨水,這湛藍星第七區(qū)永恒的清洗劑,此刻正以更磅礴的力度傾瀉而下。
它們不再是輕柔的觸碰,而是億萬冰冷的鼓槌,密集而狂暴地敲擊著這片鋼鐵廢墟的每一個表面。
金屬屋檐、扭曲的管道、坍塌的棚頂、廢棄載具的殘骸——
所有暴露在蒼穹之下的物體,都在承受著這場無情的交響樂。
雨水匯聚成渾濁的溪流,沿著銹蝕的溝壑奔涌,沖刷著工業(yè)區(qū)早已失去活力的骨架,發(fā)出沉悶的嗚咽和嘩啦的流淌聲,仿佛巨獸垂死的喘息。
在這片冰冷金屬叢林的深處,一座小山般巨大的廢棄變壓器投下濃重的陰影。
它的外殼布滿斑駁的銹跡和焦黑的灼痕,曾經(jīng)流淌高壓電流的血管如今空蕩冰冷。
就在這巨大陰影的一個凹陷處,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七歲的黑塔。
她出現(xiàn)在這里的原因無人知曉,或許是被雨阻攔?或許是單純喜歡待在這里?
天才的想法,總是與眾不同。
但環(huán)境對她的思考,從來沒有任何影響。
她單薄得像一片被風雨吹落的葉子,濕透的衣物緊貼著尚未發(fā)育的身體,勾勒出孩童特有的脆弱線條。
烏黑的發(fā)絲被雨水徹底浸透,一縷縷緊貼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臉上。
雨水順著發(fā)梢、鼻尖、下頜持續(xù)不斷地滑落,在她臉上刻畫出蜿蜒、冰涼的水痕。
但她對此渾然不覺,仿佛這刺骨的寒冷和持續(xù)的水流只是無關(guān)緊要的背景噪音。
她全部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聚焦在面前那塊控制面板上。
她的指尖,纖細卻異常穩(wěn)定,在冰冷的金屬表面和渾濁的積水間飛速滑動、點擊、敲擊著虛擬鍵盤。
渾濁的雨水被她的動作攪動,濺起微小的水花,又迅速被新的雨水覆蓋。
屏幕上,幽藍色的字符如同擁有生命的螢火蟲,一串串倔強地浮現(xiàn)、湮滅、重組。
復雜的流場模型——三維的渦旋、邊界層、壓力梯度線——在屏幕上艱難地構(gòu)建、崩潰、再重建。
那幽藍的光,倒映在她那雙過于早慧、深邃得不像孩童的眼眸深處,仿佛將一片微縮的、動蕩不安的星河囚禁其中。
星河流轉(zhuǎn),映照著她高速運轉(zhuǎn)的思維。
“湍流衰減系數(shù)錯誤……邊界層分離點偏移……”她的嘴唇微動,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清脆質(zhì)地。
但吐出的每一個詞都像冰冷的金屬齒輪在精密咬合,其內(nèi)容足以讓任何一位資深流體動力工程師汗顏,甚至感到一絲寒意。
一個孩童,如何懂得如此高深的知識?
但,當她的名字是黑塔,一切疑問都有了答案。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一個由數(shù)據(jù)和物理法則構(gòu)成的世界里,那個世界遠比眼前冰冷的雨幕和銹蝕的廢墟更真實,也更緊迫。
她抬起濕透的袖口,略顯粗暴地抹開糊住視線的濕發(fā)和雨水,動作沒有絲毫遲疑。
緊接著,那支特制的電子筆尖,如同最鋒利的探針,精準地刺破眼前不斷墜落的水幕,在無形的虛擬鍵盤上刻下一行行新的指令。
雨水在她高速移動的指尖凝聚、滾動,又在下一個動作中碎裂飛濺,仿佛是她意志延伸出的微小浪花。
就在這時,一種異樣的節(jié)奏粗暴地切入了雨水的混沌樂章。
沉重的、急促的腳步聲,踏破積水,由遠及近,從狹窄巷道的入口處傳來。
那腳步聲的主人顯然在奔跑,每一步都濺起更大的渾濁水花,伴隨著粗重的喘息,穿透雨幕。
黑塔沒有抬頭,甚至沒有一絲停頓。
她的精神堡壘堅固無比,正全力攻克孤波算法那湍急混亂的核心,外部世界的干擾被她的意識屏障輕易過濾。
直到——
那雙磨損嚴重、沾滿油污和泥漿的帆布鞋,突兀地停在了她蜷縮的凹陷前,距離她的腳尖不過咫尺。
密集的雨點敲打傘面的“噼啪”聲,驟然間取代了世界嘈雜的背景音,變得無比清晰、響亮,如同沉悶的鼓點直接敲打在耳膜上。
一把傘,一把粗笨厚重的聚合物雨傘,帶著明顯修補痕跡和手工的粗糙感,帶著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堅決,猛地撐開在她頭頂上方那片傾瀉而下的冰冷雨水之中。
世界瞬間被隔絕了。
喧囂的雨聲被傘面的鼓點過濾、變形,光線也暗了下來,只剩下屏幕上幽藍字符的微光和傘下狹小空間的陰影。
一股混合著機油、汗水和濕帆布的味道,若有若無地彌漫開來。
“你好像沒帶傘?!币粋€帶著劇烈喘息、努力平復呼吸的男孩聲音響起,聲音里有種強裝的鎮(zhèn)定,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那可是黑塔。
活生生的黑塔。
黑塔的筆尖,懸停在最后一個非線性方程的求解符號上方,紋絲不動,如同被瞬間凍結(jié)。
她的目光沒有立刻投向聲音的來源,而是穿透面前密集的雨簾——
不,更確切地說,是穿透了那把為她提供遮蔽的傘——精準地釘在傘骨上幾處粗糙的熱熔接縫處。
她的視線仿佛帶著X光般的穿透力,能洞悉其內(nèi)部的應(yīng)力分布、分子排列的缺陷。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那過于冷靜、缺乏起伏的童音響起,如同手術(shù)刀般精準而鋒利:
“遮蔽面積為1.2平方米的傘,傘骨結(jié)構(gòu)存在三處明顯的應(yīng)力集中點,位于主支撐桿與副梁的節(jié)點?!?/p>
“這導致傘面在現(xiàn)有風壓下產(chǎn)生不規(guī)則形變,需要你額外消耗約15%的體力用于維持平衡,并顯著降低你的移動速度,預(yù)估下降幅度為22.3%。整體遮蔽效率低下,結(jié)構(gòu)冗余度不足,存在局部失效風險?!?/p>
她的剖析冰冷、直接,不留情面。
每一個數(shù)字,每一個術(shù)語,都像小錘子敲打著現(xiàn)實。
然而,就在這近乎刻薄的評價之后,她的聲音出現(xiàn)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難以捕捉的停頓。
如同最精密的齒輪在高速運轉(zhuǎn)中遇到一個微小的異物時瞬間的凝滯。
她的目光終于從傘骨移開,抬起了頭。
那雙深潭般的眸子,直接撞上了傘下那雙帶著窘迫、疲憊,卻又藏著一絲笨拙期待的眼睛——屬于十歲的莫語。
盡管,他的心智早已不是十歲的孩子。
“但,”她的聲音里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探究意味,“傘柄修補處采用的分子鍵合方式……具有非標準的結(jié)構(gòu)?!?/p>
“熱熔溫度梯度控制異常精準,超出了常見民用熱風槍的調(diào)節(jié)范圍。能量輸入點與材料再結(jié)晶形態(tài)…有趣。”
她微微歪了下頭,濕漉漉的黑發(fā)隨著動作滑落,“誰教你的這種熱熔修補法?”
莫語徹底愣住了。
他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雨水順著他同樣濕透的、緊貼在額頭的淺棕色發(fā)梢滴落。
他身上的制服——某種廉價的、耐磨的合成纖維織物——已經(jīng)完全濕透,緊貼著少年單薄的身體,洇開大片深色的水漬。
以及更深、更頑固的機修廠油污形成的污跡。
他是三天前如同一個故障零件般,從高聳的通風管道里狼狽掉進這個巨大垃圾處理區(qū)的“怪人”。
他嘴里說著“穿越”、“時間線”、“使命”之類無人能懂也無人愿信的瘋話,被第七區(qū)那些頑劣的孩子們肆意嘲笑、驅(qū)趕,戲稱為“垃圾蟲”或“時空瘋子”。
他習慣了警惕、防備,習慣了被排斥的目光刺穿。
然而此刻,眼前這個看起來比他還小、濕透得像只落水貓的女孩,沒有尖叫,沒有嘲笑,沒有恐懼,甚至連一絲常見的輕蔑都沒有。
她的評價固然鋒利得讓他皮膚發(fā)緊,像被冰冷的解剖刀劃過,但那雙眼睛里只有純粹的好奇和……分析?
這感覺陌生得讓他心臟漏跳了一拍。
隨即,一個混合著巨大驚訝和莫名釋然的笑容,如同沖破烏云的微弱陽光,在他沾滿雨水和污跡的臉上緩緩綻開,帶著少年特有的笨拙和真誠。
他下意識地蹲下身,努力讓自己的高度與蜷縮在變壓器凹陷里的女孩平齊,試圖減少那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
他的指腹無意識地劃過黑塔面前那塊控制面板邊緣粗糙、尖銳的銹跡,發(fā)出細微卻刺耳的金屬刮擦聲。
這個動作,他在無數(shù)廢棄的機械殘骸上重復過上千次,早已刻進了肌肉記憶的最深處,成為一種本能的探尋。
但此刻,在這雙仿佛能洞悉物質(zhì)世界一切奧秘的、冷靜到近乎非人的目光注視下。
這個習慣性的動作卻變得異常清晰,甚至讓他感到指尖下的銹跡有些發(fā)燙。
遙遠的記憶碎片猛烈地翻涌上來,沖擊著他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