綢緞莊前的日頭爬到了頭頂,李夜蹲在后巷的墻根下,眼皮子有點發(fā)沉。剛才躲過月牙孫那伙人,神經(jīng)繃得太緊,這會兒松弛下來,倦意就像潮水似的往上涌。他往嘴里塞了塊早上剩下的干餅,餅渣卡在牙縫里,剌得牙齦發(fā)疼,卻也讓他清醒了幾分。
巷口傳來伙計的吆喝聲,夾雜著算盤珠子的脆響——賬房先生開始理上午的賬目了。李夜豎起耳朵聽著,心里默數(shù)著時辰。按“虛影日”里的光景,那個穿灰布衫的騙子,該在這時候拐進綢緞莊的正門。
果然,沒過片刻,就見一個瘦高個男人從巷口晃過去,袖口磨得發(fā)亮,腰間別著個癟癟的錢袋,走路時肩膀微微前傾,眼神卻滴溜溜地轉(zhuǎn),透著股精明勁兒。正是“虛影日”里那個用假銀錠行騙的騙子。
李夜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他看見騙子在綢緞莊門口停了停,假裝看門板上的價目,眼角卻在瞟著門內(nèi)的動靜,像只探頭探腦的黃鼠狼。
“來了?!崩钜乖谛睦锬睢?/p>
可他沒動。剛才躲過流氓已經(jīng)耗了不少力氣,他不確定此刻沖出去,會不會被綢緞莊的伙計當成同伙。更重要的是,“虛影日”里,這騙子要磨蹭到午時才會拿出假銀錠,現(xiàn)在上去,未必能抓個現(xiàn)行。
他得再等等。
靠在墻上,他想起了住在殘巷最里頭的陳阿婆。陳阿婆是個孤老,眼睛半盲,卻會用蓍草算卦,據(jù)說算得極準,殘巷里誰家丟了雞、跑了狗,都愛找她問問。老阿婆在世時,常帶著他去陳阿婆那里,聽她們絮叨些家長里短。
不知怎的,此刻竟突然想回去看看。
正想著,巷口忽然一陣喧嘩。李夜探頭去看,只見綢緞莊的兩個伙計正把一個人往門外推,嘴里罵罵咧咧:“哪里來的騙子!敢用假銀子糊弄張老板?找死!”
被推搡的正是那個灰布衫騙子,他手舞足蹈地辯解:“憑什么說我銀子是假的?你們看清楚!這可是真紋銀!”
“還敢狡辯!”一個伙計抬腳就踹在他腿彎,騙子“哎喲”一聲跪了下來,懷里的銀錠滾落在地,發(fā)出“哐當”一聲——不是銀子落地的沉響,倒像是錫塊砸在石頭上的脆音。
李夜愣住了。
不對。
“虛影日”里,這騙子明明得手了,用假銀錠換走了三匹蜀錦,賬房先生下午對賬時才發(fā)現(xiàn)銀子有問題,氣得直拍桌子。怎么今天……提前被識破了?
他皺著眉,仔細回想“虛影日”里的細節(jié)。對了,“虛影日”里,賬房先生上午喝了三壺濃茶,精神頭足,卻在驗銀子時走了神;而今天,他好像沒喝茶,剛才理賬時還打了個哈欠……難道因為這點細微的差別,就讓結(jié)果變了?
李夜心里一陣恍惚。他一直以為“虛影日”里的事是定數(shù),只要照著看的去做,就能避開禍事,抓住機會??涩F(xiàn)在看來,這“定數(shù)”似乎脆得像層窗戶紙,輕輕一碰就破了。
“打得好!這種騙子就該送官!”
“張老板這次機靈了!”
“聽說前兒個東市就有商鋪被假銀錠騙了……”
周圍漸漸圍攏了些看熱鬧的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騙子被伙計們捆了起來,像拖死狗似的往坊正衙門拖,嘴里還在嗷嗷叫罵。
李夜沒心思看這場熱鬧,心里亂糟糟的。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土,決定還是回殘巷去。
走在回殘巷的路上,日頭已經(jīng)偏西,把影子拉得更長了。西市的喧囂依舊,胡商的叫賣聲、酒肆的劃拳聲、孩童的嬉鬧聲,混雜在一起,卻像隔著層棉花,聽不真切。李夜腦子里反復想著剛才的事——為什么會不一樣?是他漏看了什么,還是這“虛影日”本就不是一成不變的?
走到殘巷巷口,就看見陳阿婆坐在自家門口的小板凳上,背對著他,正用枯樹枝似的手指擺弄著身前的蓍草。她的頭發(fā)全白了,用根紅繩松松地挽在腦后,露出布滿皺紋的脖頸,像老樹皮。
“阿婆?!崩钜棺哌^去,輕聲喊了一句。
陳阿婆回過頭,渾濁的眼睛對著他的方向,嘴角慢慢牽起個笑容:“是夜娃子啊?好些天沒見你了?!彼穆曇艉茌p,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沙啞,卻很溫和。
“前幾天幫人干活去了?!崩钜乖谒赃叾紫?,看著她手里的蓍草。那些草莖被摩挲得發(fā)亮,分成幾堆,擺得整整齊齊。
“掙著錢了?”陳阿婆笑問,手里的動作沒停。
李夜摸了摸懷里的碎銀,點了點頭:“嗯,掙了幾個?!?/p>
“那就好,那就好?!标惏⑵判跣踹哆兜卣f,“天快涼了,該添件衣裳了。你那破屋也該修修了,昨兒個下雨,我聽著你屋頂漏得厲害。”
李夜心里一暖。殘巷里的人大多自顧不暇,也就陳阿婆還會惦記著他?!爸懒税⑵牛^兩天就修。”
陳阿婆點點頭,忽然停下手,拿起一根蓍草,在他面前晃了晃:“夜娃子,阿婆問你個事?!?/p>
“您說?!?/p>
“你是不是……能看見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陳阿婆的聲音壓得更低了,眼睛雖然渾濁,卻像能看透人心似的,緊緊“鎖”著他的方向。
李夜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他張了張嘴,想說“沒有”,喉嚨卻像被堵住了,發(fā)不出聲音。
陳阿婆見他不說話,也不催,只是慢慢把蓍草重新攏到一起,聲音慢悠悠的:“前兒個王二嬸家的雞丟了,急得直哭,你路過時跟她說‘往東邊柴堆找找’,果然就在那兒找到了?!?/p>
“大前天,西市的糧行著火,你頭天就跟周老漢說‘離糧行遠點’,果然第二天就燒起來了?!?/p>
“還有……”陳阿婆頓了頓,看著他,“今早月牙孫那伙人堵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不然哪能跑得那么快,跟泥鰍似的?!?/p>
李夜的后背滲出一層冷汗。他以為自己做得夠隱蔽了,沒想到這些事,陳阿婆全看在眼里。
他低著頭,手指摳著地上的泥,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說“是”?陳阿婆會不會像其他人一樣,把他當成妖怪?說“不是”?又騙不過這個看著他長大的老人。
陳阿婆忽然笑了,笑聲像風吹過枯葉,沙沙作響:“別怕,阿婆不怪你。”她拿起一根蓍草,輕輕放在李夜手里,“這世上的事,本就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有的人天生能聞出藥材的真假,有的人天生能辨出玉石的好壞,你……或許就是天生能多看到點啥?!?/p>
李夜捏著那根蓍草,草莖的涼意從指尖傳到心里,讓他躁動的心緒平靜了些。他抬起頭,看著陳阿婆布滿皺紋的臉,輕聲問:“阿婆,您……不覺得我是怪物嗎?”
“怪物?”陳阿婆搖搖頭,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你要是怪物,能給我撿柴禾?能幫王二嬸找雞?怪物可沒這么好的心腸?!彼D了頓,又說,“只是夜娃子,有些事,知道了未必是福。就像這蓍草,算多了,傷精神?!?/p>
李夜沒說話,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是啊,知道了又怎樣?他能提前知道誰會倒霉,誰會發(fā)財,卻改變不了大多事,還得整天提心吊膽,怕被人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
“阿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您說……有些事,是不是可以不一樣?”
陳阿婆愣了愣,似乎沒明白他的意思。
李夜解釋道:“就是……您以為會發(fā)生的事,突然就變了,跟沒發(fā)生過一樣。”就像剛才那個騙子,明明該得手,卻被提前識破了。
陳阿婆沉默了片刻,慢慢拿起蓍草,重新分堆、擺弄,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這世道啊,就像天上的云,看著好好的,一陣風過來,就變了模樣。哪有什么一成不變的事?”她抬起頭,對著他笑,“人活著,就像在水里游,有時候順流,有時候逆流,有時候被浪頭打回來,有時候又能抄個近道。重要的不是知道水流往哪去,是自己得有力氣游。”
李夜看著她手里的蓍草,又想起剛才騙子被捆走的樣子,心里漸漸亮堂了些。
或許,“虛影日”不是定數(shù),只是給他指了條路。走不走,怎么走,最終還是看他自己。就像陳阿婆說的,得自己有力氣游。
“阿婆,謝謝您。”李夜站起身,把蓍草放回陳阿婆手里。
陳阿婆擺擺手,又開始擺弄她的蓍草,嘴里念叨著:“傍晚該刮風了,把院里的柴火收收?!?/p>
李夜心里一動?!疤撚叭铡崩铮泶_實起了大風,把好幾家的茅草頂都掀了。他點點頭:“我知道了阿婆,我這就去收?!?/p>
他轉(zhuǎn)身往自己的破屋走,剛走兩步,又被陳阿婆叫住了。
“夜娃子,”陳阿婆手里捏著一根蓍草,對著他的方向,慢悠悠地說,“阿婆給你算過一卦,你命里……不該困在這殘巷里?!?/p>
李夜回過頭,看見陳阿婆臉上帶著神秘的笑,眼睛雖然看不見,卻像望到了很遠的地方。
他沒說話,只是對著陳阿婆笑了笑,然后轉(zhuǎn)身,大步往自己的破屋走去。夕陽的余暉灑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即將騰飛的蛇。
他不知道自己的命里藏著什么,也不知道未來會有多少“不一樣”的事。但他知道,從今天起,他不能再只做個躲在角落里的看客了。
傍晚的風果然如期而至,卷起殘巷里的塵土和落葉,打著旋兒往上飛。李夜站在自己的破屋前,看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茅草頂,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勁。
他要修屋頂。
他要攢錢。
他要看看,這“不一樣”的日子,到底能過成什么樣。
陳阿婆坐在門口,聽著李夜屋里傳來的動靜——搬木板的聲音,敲釘子的聲音,雖然笨拙,卻很有力氣。她笑了笑,低下頭,繼續(xù)擺弄手里的蓍草,嘴里哼起了年輕時的小調(diào),歌聲被風吹散,飄向殘巷深處,飄向那片正在慢慢暗下來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