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凍土在腳下發(fā)出碎裂的脆響。林稷踩著蒼劼用巨刃劈開的雪路,往部落東側(cè)的向陽坡走,懷里揣著那七株稻苗,像抱著七團易碎的火苗。

身后跟著三十多個族人,一半是礫帶的采集團老弱,一半是穗喊來的半大孩子。他們手里拿著石鏟和木筐,臉上帶著怯生生的興奮——昨天傍晚,蒼劼當眾砍倒了圖騰柱旁那棵被當作“雨神使者”的枯樹,說要給“能長糧食的東西”騰地方。

“就在這里?!绷逐⑼T谄轮卸?,指著一片背風的凹地。陽光在這里投下的光斑比別處更亮,雪化得也快些,露出底下黑褐色的泥土?!鞍蜒┣甯蓛?,挖半尺深的坑,土要敲碎,不能有冰疙瘩?!?/p>

礫拄著拐杖走在最前面,他那條瘸腿陷在雪里,每一步都要晃一下,卻搶著拿過石鏟:“我來!當年我在山那邊見過野粟,就愛長這種暖和的地方!”

他的徒弟們跟著動手,石鏟鑿進凍土的聲音此起彼伏。孩子們則圍在林稷身邊,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把稻苗從土坑里起出來,連帶著根部的土一起裝進鋪了茅草的木筐。

“林稷大哥,為啥稻子比粟貴?”穗數(shù)著稻苗的葉片,小臉上滿是認真,“我聽藤姑母說,上次海邊部落來換糧,一粒稻種能換三粒粟種呢。”

“因為難種?!绷逐训久绶胚M筐里,指尖的綠色葉紋又隱隱浮現(xiàn),帶著熟悉的疲憊感,“稻子要喝很多水,還怕冷,在咱們這地方,得像伺候小娃娃一樣伺候它?!?/p>

石突然指著坡下,聲音發(fā)緊:“他們來了!”

林稷抬頭,看見鴆帶著五個巫祝站在坡底,黑袍被風吹得鼓鼓囊囊。他們身后跟著十幾個挎著藤筐的族人,筐里裝著些枯黃的草,看那樣子是要去祭祀。

“外鄉(xiāng)人,你好大的膽子!”鴆的骨杖往雪地上一頓,冰沫子濺起來,“竟敢在圣地動土?這里埋著部落的先祖骨灰,你就不怕他們夜里來找你索命?”

礫直起腰,瘸腿往林稷身前擋了擋:“鴆大人,話不能這么說。先祖活著的時候,不也盼著能多些糧食嗎?要是這些苗真能長糧食……”

“放肆!”一個戴鷹羽冠的巫祝厲聲喝道,“礫,你忘了去年是誰救了你?要不是鴆大人用巫術(shù)給你驅(qū)蛇毒,你這條老命早就喂了鱷蜥!”

礫的臉漲紅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他那條瘸腿就是去年被毒蛇咬的,雖然保住了命,卻落下了病根,走路再也直不起來。

林稷把木筐遞給穗,往前走了兩步:“鴆大人說這里是圣地,有什么憑證?”

“圖騰柱就在坡下!”鴆的骨杖指向遠處,“先祖的魂靈都圍著柱子轉(zhuǎn),你在這動土,就是刨他們的家!”

“那正好?!绷逐⒑鋈恍α?,“讓先祖看看,他們的后代是怎么靠自己的手填飽肚子的??偙忍焯旃蛟谥忧扒笊?,最后還是餓死強?!?/p>

“你!”鴆氣得渾身發(fā)抖,骨杖頂端的眼球似乎都在轉(zhuǎn)動,“好!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讓這些怪東西活下來!等它們凍死爛掉那天,我就把你的骨頭剔出來,掛在圖騰柱上,讓所有人都看看,褻瀆神靈的下場!”

他揮了揮手,帶著巫祝和族人往祭壇方向去了。那些挎藤筐的族人回頭看了眼凹地,腳步慢騰騰的,顯然沒鴆那么堅定。

“別理他!”礫往地上啐了口,“當年我被蛇咬,明明是自己嚼了草藥才沒死,他倒好,跑來念了幾句咒,就成了他救的我!”

林稷沒接話,只是蹲下身教大家怎么起壟。他用木桿在地上劃出線條,壟高五寸,壟距一尺,說這樣既能擋住寒風,又能讓陽光曬透每一株苗。孩子們學得最快,拿著木片比著木桿劃,嘴里還念叨著“五寸、一尺”。

蒼劼是中午來的。他沒帶武器,只扛著捆曬干的茅草,往凹地邊一放,就拿起石鏟幫著挖坑。他的動作比誰都快,石鏟落下的地方,凍土像酥餅一樣裂開,邊緣整齊得像用刀切的。

“猙讓人送了些獸皮來?!彼鋈婚_口,指了指坡上,“可以蓋在苗上防凍?!?/p>

林稷愣了愣:“他不是不喜歡農(nóng)耕嗎?”

“他兒子昨天偷吃了你的烤餅?!鄙n劼的嘴角似乎動了一下,像是在笑,“說比烤肉還香,纏著他要‘甜莊稼’?!?/p>

眾人都笑了起來,氣氛一下子松快了。林稷看著蒼劼彎腰挖坑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的夢——夢里有片金色的稻田,父母站在田埂上對他笑,說“小稷,你看,這就是咱們的稻子”??伤肱苓^去時,稻田突然變成了荒原,父母的臉也模糊了,只剩下風里飄著的一句話:“記住怎么種……”

“林稷大哥,你咋了?”穗碰了碰他的胳膊,“臉好白?!?/p>

“沒事。”林稷搖搖頭,把那些模糊的記憶壓下去,“該栽苗了。記住,根要舒展開,土要壓實,澆點雪水,但不能太多,不然會爛根。”

他示范著栽下第一株稻苗,指尖的葉紋又亮了些。這次他看得清楚,那些紋路像毛細血管一樣,從指尖往手掌蔓延,帶著微微的麻癢感。而稻苗接觸到他手指的地方,葉片似乎更綠了些。

“蒼劼,你說的古籍,在哪里?”他忽然問。

蒼劼直起身,額角的汗珠墜在傷疤上,像顆透亮的珠子:“藏經(jīng)洞在雪山那邊,要過了冰河才能到。里面的獸骨,只有首領(lǐng)能看?!?/p>

“有機會……我想看看?!绷逐⒄f。

蒼劼看了他一眼,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拿起石鏟繼續(xù)挖坑。

那天下午,七株稻苗和幾十株粟苗都移栽到了新的苗床上。孩子們把獸皮剪成小塊,小心翼翼地蓋在苗上,像給它們蓋了層花被子。礫帶著人在苗床周圍堆了圈石頭,擋住穿堂風。

夕陽西下時,林稷坐在石頭上,看著那些蓋著獸皮的小土堆,忽然聽見身后傳來抽氣聲。

是個挎著藤筐的老婦人,筐里還剩些沒撒完的祭草。她站在坡邊,手指著苗床,嘴唇哆嗦著:“真……真的活了……”

林稷回頭,看見獸皮邊緣露出的粟苗葉片,不知何時已經(jīng)舒展開了,在晚風里輕輕搖晃。最邊上那株稻苗,甚至抽出了一片新葉,嫩得像透明的綠玻璃。

“是稷神……是稷神顯靈了!”老婦人突然跪了下去,對著苗床磕頭,“去年餓肚子的時候,我就求過稷神,求他給口飯吃……”

更多的族人圍了過來,都是剛才跟著鴆去祭祀的那些。他們看著苗床上舒展的葉片,又看看站在石頭上的林稷,眼神里的敬畏越來越濃。

“林稷大哥是稷神派來的!”石突然喊了一聲,撲通跪在地上,“我娘說了,能讓土地長糧食的,都是神!”

孩子們跟著跪下,采集團的老弱也跟著跪了,最后連蒼劼身邊的幾個獵手,都猶豫著彎下了膝蓋。

林稷急忙站起身:“別跪!我不是神,我只是……”

“就是神!”老婦人舉著藤筐,把祭草撒在苗床邊,“以后我們不祭雨神了,就祭稷神,祭能長糧食的土地!”

蒼劼走上前,擋在林稷身前,隕鐵巨刃往地上一頓:“都起來。他說不是神,就不是神。但誰要是敢再破壞苗床,我砍了他的手。”

眾人慢慢站起來,看林稷的眼神卻變了。那眼神里有敬畏,有期盼,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種子落在土里,等著生根發(fā)芽。

林稷看著那些眼神,忽然覺得肩上的擔子重得像座山。他摸了摸懷里的隕鐵碎片,那銀藍色的微光透過布料,在胸口烙下一小片暖意。

或許,他真的能在這里種出一片稻田。

哪怕代價是忘記自己是誰。


更新時間:2025-08-20 12:53: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