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輛黑色的賓利,內(nèi)部空間大得像一個移動的房間。真皮座椅散發(fā)著昂貴的味道,車內(nèi)安靜得只能聽到平穩(wěn)的引擎聲和空調(diào)送出的冷氣。
我坐在后座,與蘇振之間隔著一個人的空位。他沒有看我,只是目視前方,仿佛我只是他順路捎帶的一件行李。
“從今天起,你叫蘇念?!彼K于開口,聲音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沒有半點溫度,“江月這個名字,以后不要再用了?!?/p>
這不是商量,是通知。
我攥緊了帆布包的帶子,指甲掐進(jìn)了掌心。疼痛讓我保持清醒。
“我需要一個保證。”我同樣看著前方,聲音不大,但很清晰。
蘇振的眉毛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我會主動提條件。他側(cè)過頭,那雙銳利的眼睛第一次正眼看我,“說。”
“我媽,江琴。我要確保她得到最好的治療,最好的生活。我要隨時能聯(lián)系到她,見到她?!蔽乙蛔忠活D地說。
“可以?!彼饝?yīng)得很快,“我會給她安排港城最好的私人醫(yī)院,頂級專家會診。另外,城南有一套公寓,會過戶到她名下。每個月五十萬的生活費,足夠她請兩個護(hù)工。”
五十萬。
這個數(shù)字像一塊巨石砸進(jìn)我的心里,激起的不是喜悅,而是巨大的荒謬感。我媽辛苦一輩子,省吃儉用攢下的積蓄,還不夠這個數(shù)字的零頭。而對他來說,這不過是處理一件麻煩事的花銷。
這就是信息差,更是階級差。我們拼盡全力想要夠到的終點,甚至不是他們的起點。
“錢要直接打到我的卡上。”我平靜地補充道,“由我來安排她的生活?!?/p>
這是我的底線。我不能讓江琴變成一個被金錢圈養(yǎng)起來,用以控制我的工具。錢必須經(jīng)過我的手,主動權(quán)必須在我這里。
蘇振的眼神里閃過一絲贊許,但轉(zhuǎn)瞬即逝,又恢復(fù)了那種商業(yè)談判般的冷漠?!翱梢?。你的新身份、銀行卡、手機,明天會有人全部辦好?!?/p>
車子平穩(wěn)地駛?cè)胍粋€戒備森嚴(yán)的門禁,沿著蜿蜒的私家車道向上,最終停在一棟燈火輝煌的半山別墅前。
這里就是淺水灣,港城最頂級的富人區(qū)。我曾在雜志上看過這里的房價,每一個平方,都等于我過去十幾年的人生。
一個穿著燕尾服的老管家恭敬地拉開車門,對我鞠了一躬:“大小姐,歡迎回家?!?/p>
我沒有動,依舊坐在車?yán)铩?/p>
蘇振已經(jīng)下了車,見我沒動,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帶著一絲不耐煩。
我深吸一口氣,將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背在身上,走下了車。當(dāng)我穿著一身舊校服,站在這個如同宮殿般的家門口時,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有管家的,有傭人的,他們眼神里混雜著好奇、審視、憐憫,甚至還有一絲輕蔑。
他們都知道,我是一個從泥潭里被撈出來的“真千金”。
趙文君快步從屋里迎了出來,她換了一身居家的絲綢長裙,臉上帶著急切而討好的笑容?!澳钅?,你終于回來了!快進(jìn)來,外面風(fēng)大。”
她想來拉我的手,我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臉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
客廳大得不像話,巨大的水晶吊燈從兩層樓高的天花板上垂下,光芒璀璨得刺眼。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我局促不安的身影。墻上掛著我看不懂的現(xiàn)代派畫作,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淡淡的、高級的香薰味道。
這里的一切,都精致、昂貴,且冰冷。
“念念,我?guī)闳タ茨愕姆块g?!壁w文君熱情地拉著我,沿著旋轉(zhuǎn)樓梯往上走,“你的房間在二樓,朝南,陽光最好。里面的東西都是我親自為你挑選的,你看喜不喜歡?!?/p>
推開一扇白色的雕花木門,一個夢幻般的公主房出現(xiàn)在我眼前。粉色的墻壁,白色的蕾絲大床,獨立的衣帽間里掛滿了嶄新的、我連牌子都認(rèn)不全的名牌衣服。梳妝臺上,擺放著全套的頂級護(hù)膚品和彩妝。
這里任何一件小東西,可能都夠江琴幾個月的醫(yī)藥費。
“這些……”我看著滿屋子的奢華,喉嚨有些發(fā)干。
“都是給你的。”趙文君的語氣里充滿了補償?shù)囊馕?,“你過去吃了太多苦,以后,爸爸媽媽會把最好的都給你?!?/p>
她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我的表情,似乎在期待我能表現(xiàn)出受寵若驚的喜悅。
但我沒有。
我只是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窗外那片波光粼粼的海灣和山下璀璨的城市夜景。這里視野極好,能俯瞰半個港城。
可我心里卻空落落的。
這個房間很美,美得像一個櫥窗里的樣品,卻沒有一絲“家”的溫度。
“安安呢?”我忽然開口問。
這個名字一出,房間里的氣氛瞬間凝固了。趙文君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也變得復(fù)雜起來?!八跇窍隆!?/p>
“她還住在這里?”
“念念,”趙文君嘆了口氣,語氣里帶著一絲懇求,“安安她……她也是無辜的。我們養(yǎng)了她十七年,已經(jīng)有感情了。你爸爸的意思是,蘇家不差多養(yǎng)一個女兒,以后,你們就是姐妹?!?/p>
姐妹?
我心里冷笑。鳩占鵲巢的“鳩”,和被趕出巢穴十七年的“雀”,怎么做姐妹?
這番說辭,恐怕不是說給我聽的,而是說給蘇振,說給外界聽的。蘇家需要一個寬容大度的好名聲,而我,就是彰顯他們這份“仁慈”的道具。
“我知道了?!蔽移届o地點點頭,沒有再多問。
我知道,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我像一個初來乍到的闖入者,對這個家的規(guī)則一無所知。我需要做的,不是發(fā)泄情緒,而是觀察。
觀察我的敵人,觀察我的“家人”,觀察這個金絲籠里的每一個角落。
晚飯時間到了。
長長的紅木餐桌上,擺放著精致的西餐,銀質(zhì)的刀叉在燈光下閃著冰冷的光。蘇振坐在主位,我和趙文君分別坐在他的兩側(cè)。
還有一個位置,是空著的。
傭人一道道地上菜,從開胃湯到主菜牛排,整個過程安靜得落針可聞。蘇振慢條斯理地切著盤子里的牛排,沒有說一句話。趙文君則不停地給我夾菜,噓寒問暖,但那份熱情,在蘇振的沉默面前,顯得格外蒼白無力。
這不像一家人吃飯,更像一場壓抑的商務(wù)會餐。
就在這時,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
我抬起頭,看到了她。
蘇安安。
她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長發(fā)微卷,披在肩上。她的皮膚很白,五官精致得像個洋娃娃。她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貴氣和從容,那是被富養(yǎng)了十七年,用金錢和寵愛堆砌出來的氣質(zhì)。
和我身上那股洗不掉的、來自城中村的霉味,截然不同。
她走到餐桌前,先是甜甜地對蘇振和趙文君笑了笑,“爸爸,媽媽,我剛才在練琴,下來晚了?!?/p>
然后,她的目光才落在我身上。
那是一雙很漂亮的眼睛,但此刻,那雙眼睛里盛滿了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敵意,雖然她掩飾得很好,快得像錯覺。
“這位,就是姐姐吧?”她歪了歪頭,笑容天真無邪,“你好,我叫蘇安安?!?/p>
她的聲音很好聽,像山澗里的泉水。
“蘇念?!蔽覉蟪隽四莻€還很陌生的名字。
“姐姐的名字真好聽。”蘇安安在我對面的位置坐下,她拿起刀叉的姿勢優(yōu)雅而標(biāo)準(zhǔn),“歡迎回家。”
“家”這個字,她咬得特別重。
趙文君連忙打圓場:“是啊是啊,以后你們姐妹倆要好好相處。安安,你比念念小幾個月,以后要多聽姐姐的話?!?/p>
“當(dāng)然了,媽媽。”蘇安安乖巧地點點頭,隨即又看向我,眼神里帶著一絲好奇,“姐姐,聽說你以前的學(xué)校,每年考上華清北大的……只有一個名額?”
她的問題看似無心,卻像一根針,精準(zhǔn)地扎在我最敏感的地方。
她在提醒我,提醒所有人,我們之間的差距。她是彈著鋼琴、接受精英教育長大的天之驕女,而我,只是一個來自普通高中,靠死讀書往上爬的“做題家”。
我還沒開口,蘇振卻放下了刀叉,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
“食不言?!?/p>
他淡淡地掃了蘇安安一眼,蘇安安立刻噤聲,低下頭,眼圈卻微微泛紅,露出一副委屈又害怕的樣子,惹人憐愛。
趙文君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又無奈地看了看蘇振,最后只能尷尬地對我笑了笑。
一頓飯,吃得我食不知味。
我終于明白,蘇振為什么要把蘇安安留下來。
一個養(yǎng)在身邊十七年、聽話懂事、多才多藝的“假千金”,和一個流落在外十七年、渾身是刺、背景空白的“真千金”,任誰看,都知道哪個更“好用”。
他留下蘇安安,是在給我設(shè)置一個參照物,一個競爭對手。他是在告訴我:蘇家大小姐的位置不是你一回來就能坐穩(wěn)的,你得證明,你比她更優(yōu)秀,更有價值。
這頓飯,就是我的第一場面試。
飯后,蘇安安忽然叫住了我。
“姐姐,等一下?!?/p>
她從客廳的儲物柜里,拿出了一個包裝精美的禮品盒,遞到我面前。
“這是送給你的,歡迎你回家的禮物?!彼Φ靡荒樥嬲\。
我接了過來,入手很輕。
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我拆開了包裝。
盒子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只小熊玩偶。
一只非常舊的小熊,毛都掉得差不多了,身上還有幾處縫補的痕跡,一只眼睛的紐扣也松了。
我認(rèn)得它。
這是我五歲生日時,江琴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從一個二手?jǐn)偵辖o我買回來的。我寶貝了它很多年,直到十歲那年搬家,它不見了。我為此哭了好幾天。
原來,它一直在這里。
它本該屬于蘇念的東西,被蘇安安占有了。就像她的人生一樣。
趙文君看到這只熊,臉色瞬間變了,她有些慌亂地解釋:“念念,這個……這個是當(dāng)年從醫(yī)院抱回來的時候,你襁褓里帶著的。安安她從小就喜歡,一直……”
蘇安安打斷了她的話,她走到我面前,眼神里帶著一絲勝利者的炫耀和施舍。
“姐姐,對不起,我不知道這是你的東西。我只是覺得它很可愛,就一直留著了?,F(xiàn)在,物歸原主?!?/p>
她的聲音溫柔又無辜,仿佛真的是在做一件好事。
但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這是一場無聲的示威。
她在用這只熊告訴我:你看,你所失去的一切,童年、父母的寵愛、優(yōu)渥的生活,都被我牢牢地握在手里?,F(xiàn)在我把它還給你,不是因為我怕你,而是因為我愿意給你。
這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
我看著那只熊,又抬起頭,看向蘇安安那張看似純潔無瑕的臉。
我沒有像她預(yù)料中那樣憤怒,或者悲傷。
我只是伸出手,輕輕地?fù)崦⌒荜惻f的絨毛,然后,我笑了。
我抬起眼,直視著她的眼睛,清晰地說道:
“謝謝。它看起來很舊了,看來你,替我保管得很用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