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死人國度里沉睡了八年。那里沒有日月,沒有星辰,只有永恒的靜寂與安寧。我的魂魄棲息于劍鞘,我的記憶沉淀于沙場。我曾是大夏王朝最鋒利的劍,鎮(zhèn)北王,林淵。我以為,那場燃盡我生命的北境血戰(zhàn),便是我此生最終的歸宿。直到那一天,一聲跨越陰陽兩界的龍吟,將我從長眠中喚醒。那聲音屬于一個我曾用生命去守護的女孩,如今,她已是九五之尊,大夏亙古唯一的女帝。她對我的敕令只有一句:林淵,朕命你,率軍出征。
我的世界,是一片無垠的黑暗。
沒有聲音,沒有光,甚至沒有時間。我像一粒塵埃,懸浮在這片虛無里,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混沌。這是死亡的國度,是所有戰(zhàn)死沙場將士的最終安息地。
在這里,我偶爾會“看”到一些東西。
我會看到八年前,黑風口的漫天風雪,看到我麾下最后一營“鎮(zhèn)北玄甲”的兄弟們,在我身前組成血肉城墻,高喊著“王爺先走”的口號,被北方蠻族的鐵騎洪流瞬間淹沒。
我也會看到我那匹名為“踏雪”的戰(zhàn)馬,臨死前依舊昂著頭,試圖用身體為我擋住致命的一槍。
最后,我會看到一把熟悉的、淬著寒光的彎刀,在我眼前無限放大,然后,一切歸于黑暗。
我叫林淵,大夏王朝的鎮(zhèn)北王。
我死了,死于永安二十三年的冬天,享年二十六歲。
死得其所。我守住了黑風口,為京師爭取了最關鍵的三天時間,換來了大夏的百年安穩(wěn)。我死后,先帝追封我為“武安王”,謚號“忠烈”,將我葬在了皇陵之側,享萬世供奉。
對于一個武將而言,這是最好的結局。
所以,我睡得很安詳。
這八年來,往昔的榮耀與遺憾,愛恨與情仇,都在這片永恒的靜寂中被緩緩磨平,化作最純粹的安寧。我以為,我會一直這樣沉睡下去,直到魂魄徹底消散于天地之間。
可我錯了。
一股不屬于死亡國度的力量,如同一根燒紅的鐵釬,悍然刺穿了這片靜謐的黑暗。
那是一聲龍吟。
高亢、威嚴,充滿了不容置喙的霸道。它不像我熟悉的、先帝那溫厚中正的龍氣,反而帶著一種……陰柔的凌厲,一種君臨天下的決絕。
這股力量精準地找到了我,像一只無形的大手,攥住了我沉睡的魂魄,強行將我從虛無中拖拽出來。
劇痛!
難以言喻的劇痛!仿佛魂魄被寸寸撕裂,又被強行黏合。我感覺自己被塞進了一個冰冷而堅硬的軀殼里,那軀殼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
塵封八年的五感,在這一刻猛然復蘇。
我先是聽到了風聲,是風吹過松濤的聲音。
然后,我聞到了味道。是泥土的芬芳,混雜著上等檀香的醇厚氣息。
接著,我感受到了“身體”。冰冷的鎧甲貼著皮膚,沉重的頭盔壓在發(fā)絲上,我的手指僵硬地蜷縮著,能觸碰到腰間佩劍那冰冷的劍柄。
是我的佩劍,“霜刃”。
我猛地睜開了雙眼。
眼前不再是永恒的黑暗,而是一片被柔和夜明珠光芒照亮的狹小空間。我正坐在一張寒玉床上,四周是雕刻著繁復銘文的石壁,空氣中流淌著一股奇異的力量,壓制著我體內的死氣,維持著這具身體的“鮮活”。
我的墓室。
我低頭,看著自己那雙完好無損的手。八年前,這雙手曾被蠻族的戰(zhàn)斧劈得血肉模糊,但現(xiàn)在,它們皮膚白皙,骨節(jié)分明,除了掌心的厚繭,看不出任何傷痕。
我……活了?
不,不對。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我的心臟沒有跳動,血液沒有流淌。我只是一具被注入了魂魄的、保存完好的尸體。一個……傀儡。
“鎮(zhèn)北王殿下,您醒了?!?/p>
一個溫和而恭敬的聲音在墓室外響起。
我抬起頭,看向那扇緊閉的石門。門外的人,氣息沉穩(wěn)悠長,是個高手。
“誰?”我的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銹鐵在摩擦。
“陛下座下,掌印太監(jiān),李德福。”
石門無聲地向兩側滑開,一個身穿緋紅蟒袍、面白無須的中年太監(jiān),手持一卷明黃色的圣旨,靜靜地站在門外。在他身后,是兩排手持長戟、身披金甲的禁軍,每一個都氣血充沛,太陽穴高高鼓起,顯然都是內家高手。
好大的陣仗。
李德福……我沒聽過這個名字。先帝身邊的掌印太監(jiān)姓王,是個跟了我父親一輩子的老人。
八年,宮里已經換了人間。
“陛下?”我緩緩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骨骼發(fā)出一連串“噼啪”的脆響,“當今陛下,是哪位皇子?”
先帝有九子,我戰(zhàn)死時,太子之位懸而未決,幾位年長的皇子斗得不可開交。我曾是三皇子云彰的堅定支持者,他有仁君之風,是我最看好的人選。
李德福微微躬身,神色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和敬畏。
“回王爺,先帝已于七年前龍馭賓天。如今臨朝稱制的,是昭華女帝陛下。”
“什么?”
我如遭雷擊,腦中一片轟鳴。
昭華女帝……
女帝?!
大夏立國五百年,從未有過女人登基的先例!這是動搖國本的大事!那些宗室王爺,那些滿朝的文武公卿,他們怎么會同意?
“昭華……哪個昭華?”我聲音發(fā)顫,心中涌起一個荒唐又不敢置信的念頭。
李德福的頭垂得更低了:“帝諱云曦,乃先帝第九女,昔日的……昭華公主?!?/p>
云曦。
那個總喜歡跟在我身后,扯著我的衣角,怯生生叫我“林淵哥哥”的小丫頭。
那個在我出征前,哭著鼻子給我塞了一塊她親手做的、烤得半生不熟的桂花糕,叮囑我一定要平安回來的小丫頭。
她……成了皇帝?
這八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我胸中翻騰著驚濤駭浪,但臉上卻未表露分毫。身為統(tǒng)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是最基本的素養(yǎng),哪怕我已經是個死人。
“她……陛下,喚我何事?”我刻意加重了“陛下”二字。
李德福從我的語氣中聽出了疏離和冰冷,但他并未在意,只是展開了手中的圣旨,用一種莊嚴肅穆的語調,開始宣讀。
圣旨的內容很長,前面是追憶我的功績,言辭懇切,充滿了哀思。但這些虛偽的辭藻我一句都沒聽進去,我只關心最后的核心內容。
“……今北境再起狼煙,蠻族舊部勾結‘墟’之邪魔,破我三關,屠我軍民十萬,兵鋒直指中原。國難當頭,朕,夜不能寐。念鎮(zhèn)北王林淵,忠勇蓋世,天縱將才,特以傳國玉璽之龍氣,輔以秘法,喚王爺魂兮歸來。即刻起,復爾鎮(zhèn)北王之位,總領天下兵馬,賜天子劍,代朕出征,掃平北境妖邪!欽此!”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口。
勾結“墟”之邪魔?“墟”是什么東西?我鎮(zhèn)守北境十年,從未聽說過。
但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她竟然用傳國玉璽的龍氣來喚醒我!傳國玉璽乃國運所系,妄動龍氣,必遭反噬,輕則國運動蕩,重則帝王折壽。她瘋了嗎?
為了讓我一個死人領兵,她竟不惜賭上大夏的國運?
“我不接旨?!蔽依淅涞亻_口,“我已為大夏死過一次,我的忠誠,我的性命,連同我的枯骨,都埋在了八年前的黑風口。如今的大夏,是她云曦的大夏,不是我林淵的大夏。讓她另請高明吧?!?/p>
說完,我轉身就想走回寒玉床。這人間,我不愿再理會。
“王爺請留步。”李德福的聲音幽幽傳來,“陛下知道您會這么說?!?/p>
我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陛下還說,八年前,您之所以死守黑風口,寸步不退,明知是死局,亦慷慨赴死,不只是為了大夏,更是為了守護一個人?!?/p>
我的身體猛地一僵。
“陛下讓奴才提醒您,”李德福的聲音仿佛帶著魔力,一字一句地鉆進我的耳朵,“您出征前,曾將一枚貼身佩戴的狼牙,交給了那個人,并對她說,‘見牙如見我,若我回不來,便讓它代我守著你’。”
我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霜刃”的劍柄。
那枚狼牙,是我十六歲時,在天狼山親手獵殺一頭成年頭狼所得,是我軍功的起點,也是我的護身符。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知道它的存在,也只有一個人,有資格擁有它。
“那個人,叫蘇輕雪?!?/p>
李德福的聲音很輕,卻讓我渾身冰涼。
輕雪……我的未婚妻,鎮(zhèn)遠侯府的嫡女。
八年前,京師傳來的最后消息,是鎮(zhèn)遠侯府因通敵叛國之罪,被滿門抄斬。我當時收到消息,心神大亂,這才中了蠻族的埋伏,戰(zhàn)死沙場。
我一直以為,她也死了。這是我這八年來,唯一的、無法釋懷的遺憾。
“王爺大概還不知道,”李德福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不疾不徐地繼續(xù)說道,“鎮(zhèn)遠侯府一案,乃是當年三皇子云彰為鏟除異己,偽造的驚天冤案。七年前,陛下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為鎮(zhèn)遠侯府平反。只可惜……侯府上下三百余口,已盡數(shù)冤死?!?/p>
我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卻沒有一絲痛覺。
原來是云彰……我最看好的那個“仁君”!好,好一個仁君!
“蘇小姐她……”我的聲音干澀無比。
李德福嘆了口氣,從袖中取出一個精致的紫檀木盒,雙手奉上。
“陛下說,蘇小姐的下落,她也不清楚。當年侯府被抄家時,蘇小姐便離奇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這些年,陛下派了無數(shù)人手暗中查訪,都一無所獲?!?/p>
我死死地盯著那個木盒,沒有去接。
“直到半個月前,”李德福打開了木盒,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枚用紅繩穿著的、微微泛黃的狼牙,“北境急報,我軍巡邏隊在‘墟’的邊緣地帶,發(fā)現(xiàn)了這枚狼牙。陛下說,您若想知道這東西是在何處被發(fā)現(xiàn)的,想知道它的主人是生是死,是落入了蠻族之手,還是被那所謂的‘墟’所吞噬,便親自……去未央宮見她?!?/p>
信息差。
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信息差。
她算準了,我林淵可以不在乎大夏的江山,可以不在乎她這個女帝的死活,但我絕不可能不在乎蘇輕雪的下落。
她用我最大的軟肋,給我套上了一副無法掙脫的枷鎖。
好一個昭華女帝!好一個云曦!
八年不見,當年那個只會躲在我身后哭鼻子的小丫頭,已經成長為一個懂得如何精準拿捏人心的帝王了。
我沉默了良久,整個墓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最終,我緩緩轉過身,從李德福手中拿過那個木盒,將那枚熟悉又陌生的狼牙,緊緊地攥在了手心。
它的溫度,比我這具尸體還要冰冷。
“備馬,”我說,“我要見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