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帶我去房間的，是家里的傭人王媽。她看起來五十多歲，臉上帶著溫和又拘謹(jǐn)?shù)男?，看我的眼神里混雜著同情與好奇。
江振國和蘇琳似乎被我最后那番關(guān)于信托基金的話震得不輕，一時還沒想好該用什么態(tài)度來面對我這個“精通業(yè)務(wù)”的親生女兒。而江月，則站在原地，臉色變幻不定，那雙漂亮的眼睛里再也藏不住嫉妒與怨恨。
我的房間在二樓走廊的盡頭，正對著江月的房間。門是嶄新的，上面還掛著一個寫著“Welcome Home， Ranran”的粉色氣球。推開門，一股濃郁的香薰味撲面而來。房間很大，帶著一個獨立的陽臺，裝修是典型的公主風(fēng)，蕾絲、粉紗、水晶燈，甜膩得讓人發(fā)慌。
衣帽間里掛滿了當(dāng)季最新款的名牌衣裙，梳妝臺上擺著全套的頂級護膚品和彩妝，一切都嶄新得像是奢侈品店的陳列柜。
他們?yōu)槲覝?zhǔn)備了一個“公主”應(yīng)該擁有的一切。他們用想象填補了一個他們完全不了解的女兒的形象，以為金錢和物質(zhì)就是最好的補償。
“然小姐，這些都是夫人和月小姐為您挑選的。”王媽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解釋道，“您看看還缺什么，盡管跟我說?！?/p>
“謝謝王媽，很齊全。”我淡淡地說道，將自己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放在了那張一看就價值不菲的地毯上。那個包和這整個房間，形成了一種荒誕的對立。
我沒再多看那些華服一眼，徑直走進浴室，關(guān)上了門。熱水從花灑中噴涌而出，沖刷著我一身的風(fēng)塵和疲憊。鏡子里的女孩，面色有些蒼白，眼神卻清亮得驚人。我看著她，無聲地告訴自己：江然，從今天起，這里就是你的戰(zhàn)場，你沒有退路。
第二天早上，我穿著自己帶來的白色T恤和牛仔褲下了樓。
餐廳里，江家人已經(jīng)到齊了。豐盛的早餐擺滿了長長的餐桌，中式西式一應(yīng)俱全。我走過去，拉開江月對面的椅子坐下。
“姐姐，你怎么沒穿衣帽間里的衣服？”江月最先開口，她今天穿著一身淡藍色的香奈兒套裝，妝容精致，語氣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和關(guān)切，“是不喜歡嗎？那些都是媽媽和我精心為你挑的呢。”
蘇琳也看向我，目光在我樸素的衣著上停頓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些許失望：“然然，那些衣服……”
“太新了，穿著不習(xí)慣?！蔽移届o地打斷她，拿起一片吐司，“而且，青藤的校服應(yīng)該很快就送到了?！?/p>
提到青藤，江月的臉色又不自然起來。江振國放下手中的財經(jīng)報紙，銳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你入學(xué)的手續(xù)，我已經(jīng)讓陳助理去辦了。今天就和月月一起去學(xué)校報到，熟悉一下環(huán)境?！?/p>
“好?！蔽已院喴赓W地應(yīng)下。
早餐在一種詭異的沉默中進行。他們不再試圖用那種廉價的溫情來包裹我，而是換上了一種更為復(fù)雜的審視。我在他們眼中，已經(jīng)從一個無害的小白兔，變成了一只渾身長滿了刺，并且不知道深淺的刺猬。
去學(xué)校的車上，只有我和江月。司機在前排安靜地開車，后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
“姐姐，”江月忽然側(cè)過頭，臉上又掛起了那副甜美的笑容，“青藤和別的學(xué)校不一樣，大家都很看重圈子。我怕你剛?cè)ゲ贿m應(yīng)，等會兒我介紹我的朋友們給你認識吧？她們?nèi)硕己芎玫?。?/p>
“不用了。”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風(fēng)景，語氣平淡，“我不喜歡麻煩別人?！?/p>
江月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道：“怎么會是麻煩呢？我們是姐妹呀。而且，青藤的課程很難，特別是理科實驗班，里面都是些競賽級別的怪物。老師講課速度很快，全英文的教材，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隨時可以來問我?！?/p>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包裹著糖衣的子彈。表面上是關(guān)心，內(nèi)里卻充滿了優(yōu)越感和暗示。暗示我這個從普通中學(xué)出來的人，根本無法融入她們的圈子，也跟不上她們的學(xué)習(xí)進度。
我終于轉(zhuǎn)過頭，看向她，嘴角微微上揚：“哦？是嗎？我倒是聽說，青藤理科實驗班的選拔標(biāo)準(zhǔn)，只看成績。至于圈子，”我頓了頓，目光在她身上那件價值不菲的套裝上掃過，“可能是我對圈子的理解有誤，我以為，學(xué)校是學(xué)習(xí)的地方，不是社交名利場?！?/p>
江月的臉，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她大概從未被人這樣直白地頂撞過，一時間竟找不到話來反駁。
車子在青藤國際宏偉的大門前停下。這里的一切都彰顯著“昂貴”二字，哥特式的建筑，修剪整齊的草坪，以及來來往往的學(xué)生身上那些低調(diào)卻標(biāo)志清晰的奢侈品牌。
江月很快調(diào)整好了情緒，她一下車，立刻就有幾個打扮時髦的女生圍了上來。
“月月，你來啦！”一個染著亞麻色長卷發(fā)的女生親昵地挽住江月的胳膊，目光卻充滿探究地落在我身上，“這位就是……你昨天在電話里說的姐姐？”
她們的眼神，像在打量一件商品，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評判。從頭到腳，從我?guī)资畨K的T恤，到我腳上那雙普通的帆布鞋。
“對啊，”江月重新掛上完美的笑容，大方地介紹道，“這是我姐姐，江然。她剛從外面回來，今天第一天來學(xué)校?！?/p>
然后她轉(zhuǎn)向我，熱情地說：“姐姐，這是我的好朋友，林薇薇、張倩……”
我只是對她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那個叫林薇薇的女生，是這群人的中心，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的輕蔑幾乎要溢出來。她嬌笑著對江月說：“月月，你姐姐可真……樸素啊。她也是來我們學(xué)校上學(xué)的嗎？在哪個班?。俊?/p>
“理科實驗班?！苯绿嫖一卮鹆?，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 的復(fù)雜情緒。
“什么？”林薇薇的音量瞬間拔高，引得周圍不少人都看了過來，“實驗班？怎么可能！那不是只有年級前三十才能進的嗎？”
“我姐姐她……學(xué)習(xí)很好的?！苯碌穆曇舻土讼氯?，像是在為我辯解，卻又恰到好處地讓所有人都聽出了一絲心虛和無奈。
林薇薇立刻就抓住了重點，她夸張地捂住嘴：“啊，我想起來了！今年獨立招生的那個第一名，好像就叫江然！天哪，月月，你姐姐就是那個考試狀元？”
這個消息像一顆炸彈，在人群中瞬間炸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震驚、懷疑、嫉妒，不一而足。
“原來是狀元啊，失敬失敬?！绷洲鞭逼ばθ獠恍Φ卣f道，她走到我面前，眼神充滿了挑釁，“不過，考試是考試，我們青藤可不只看卷面分。不知道狀元同學(xué)，能不能解答我們一個小小的疑惑呢？”
我知道，這是她們給我準(zhǔn)備的下馬威。江月站在一旁，看似想要阻止，卻又一言不發(fā)，默許了這一切的發(fā)生。
“什么疑惑？”我平靜地迎上林薇薇的目光。
林薇薇得意地笑了，她從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全英文的習(xí)題集，翻到其中一頁，指著上面一道密密麻麻的題目說：“就是這道題，我們幾個昨天討論了一晚上都沒想出來。這是我們數(shù)學(xué)競賽組的附加題，既然你是狀元，應(yīng)該不難吧？”
周圍的人都圍了上來，伸長了脖子看那道題。那是一道極其復(fù)雜的組合數(shù)學(xué)題，涉及到圖論和概率論的交叉知識，遠超高中教學(xué)大綱。
“薇薇，別這樣，姐姐她剛來……”江月假惺惺地出來勸阻。
“哎呀月月，我們就是好奇嘛，狀元的水平到底有多高。”林薇薇推開她，將習(xí)題集遞到我面前，語氣咄咄逼人，“怎么，狀元同學(xué)，不敢了？還是說，你的第一名，有什么水分？”
周圍響起一片竊竊私語和低笑聲。他們都在等著看我的笑話。
我沒有接那本習(xí)題集，只是掃了一眼那道題，然后淡淡地開口：“題目出錯了?！?/p>
我的話讓現(xiàn)場瞬間安靜下來。
林薇薇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夸張地大笑起來：“你說什么？題目出錯了？這可是IMO（國際數(shù)學(xué)奧林匹克競賽）的預(yù)選題庫！你看不懂就直說，別找這種可笑的借口！”
“就是啊，太好笑了，自己不會做，就說題目錯了?！?/p>
“看來這個狀元也不過如此嘛?！?/p>
江月也皺著眉，用一種勸告的語氣說：“姐姐，你再仔細看看，這道題我們老師都講過的，只是我們沒聽懂……”
我沒有理會他們的嘲諷，徑直走到旁邊公告欄前，從筆筒里抽出一支白板筆，轉(zhuǎn)身看著他們，聲音清晰而有力：
“原題的條件三，‘For any two vertices u and v， there exists exactly one path of length at most 2 between them’（對于任意兩個頂點u和v，它們之間存在唯一一條長度最多為2的路徑）。這個條件本身就存在邏輯悖論?！?/p>
我一邊說，一邊飛快地在旁邊的空白公告板上畫起了圖。我的動作流暢而自信，一個個數(shù)學(xué)符號和邏輯推演過程從筆尖流出。
“我們假設(shè)存在一個滿足條件的圖G。根據(jù)條件，任意兩點u， v，若它們不相鄰，則必須有且僅有一個共同的鄰點。這定義了一個‘強正則圖’。而題目給出的頂點數(shù)n=17，根據(jù)‘強正則圖’存在的必要條件，參數(shù)必須滿足特定等式。但是，當(dāng)n=17時，這個等式無整數(shù)解?！?/p>
我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周圍的嘲笑聲漸漸消失了，所有人都被我白板上的推演吸引了。那些復(fù)雜的公式和邏輯鏈，在他們看來如同天書，卻在我手下清晰地展開。
“所以，這個圖G根本不存在。一個基于不存在對象的題目，自然是無解的。出題人或許是想考察‘強正則圖’的性質(zhì)，卻在設(shè)定參數(shù)時犯了一個低級錯誤。”
說完，我放下白板筆，轉(zhuǎn)過身。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林薇薇和她那群朋友，目瞪口呆地看著白板上那堪稱藝術(shù)品的推演過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們引以為傲的競賽題，被我以一種她們完全無法理解的方式，證明為“題目錯誤”。這種降維打擊，比直接解出答案更讓她們難堪。
江月的臉色更是難看到了極點。她死死地盯著白板，雙手緊緊地攥著裙邊，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她以為這會是我的恥辱柱，卻沒想到，這成了我的舞臺。
我走到她面前，看著她那雙寫滿了震驚和不甘的眼睛，微笑著說：“不過，還是要謝謝你，江月。謝謝你和你的朋友們，給我安排了這么一個……別開生面的歡迎儀式?！?/p>
我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根針，精準(zhǔn)地刺破了她偽裝的無辜。
說完，我不再看她，徑直從呆若木雞的人群中穿過，走向教務(wù)處的方向。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靜，和無數(shù)道重新審視我的目光。
我知道，從今天起，青藤國際再也沒有人敢把我當(dāng)成一個來自鄉(xiāng)下的、可以隨意拿捏的軟柿子了。
而我，只是剛剛熱了個身。
當(dāng)我走到拐角處時，一個清瘦的身影靠在墻邊，他穿著和別人一樣的校服，氣質(zhì)卻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一直站在那里，目睹了剛才發(fā)生的一切。見我看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對我點了點頭，眼神里沒有驚訝，只有一絲淡淡的贊許。
我認得他，學(xué)生會主席，也是常年霸占年級第二的天才少年，沈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