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吹在滾燙的臉上，心口卻像被那瞬間抽離的溫度，剜走了一塊，空落落地疼。
那短暫背起時的溫暖和貼近，被一句冰冷的「卡」和一聲疏離的「辛苦」，輕而易舉地斬斷。戲散了，那點隱秘的、如同藤蔓般滋長的情愫，又被他親手摁回了泥土深處。
殺青前最后一場重頭戲，在海邊。
劇本要求陳沉為了救失足落水的陳嶼，自己卻被卷進暗流。那天的海風格外大，浪頭一個接一個兇狠地撲打著礁石。
為了效果逼真，劇組租了條小破漁船，在近海拍攝落水鏡頭。安全措施只有一件半舊的救生衣和一根系在腰間的、看起來并不太結實的繩子。
林規(guī)沉穿著單薄的戲服，站在船舷邊。海浪顛簸，船體搖晃得厲害。
他臉色有些發(fā)白，嘴唇緊抿著，目光沉沉地望著墨綠色的、翻滾著白沫的海水。工作人員在給他做最后的檢查，動作指導反復強調落水后的姿勢和憋氣時間。
我站在旁邊，看著他沉默的側臉，看著他被海風吹得凌亂的頭發(fā)，看著他緊握船舷、指節(jié)泛白的手……一股巨大的恐慌毫無征兆地攫住了我。
那冰冷的海水，那翻涌的浪頭，仿佛下一秒就要將他吞噬！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瞬間蔓延開。
這不再是演戲，不再是陳嶼對陳沉的擔憂，這是周嶼對林規(guī)沉這個人，最原始的恐懼！
「Action！」
隨著導演一聲令下，林規(guī)沉沒有絲毫猶豫，縱身躍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中！
「哥——！??！」
我的嘶喊完全破了音，帶著真實的、撕心裂肺的恐慌！不是演的！看著他瞬間被墨綠色的海水吞沒，只留下翻騰的泡沫和那根在水面上繃緊的繩子。
巨大的恐懼像海嘯般將我淹沒！我?guī)缀跏沁B滾帶爬地撲到船舷邊，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朝著他消失的海面伸出手，目眥欲裂！眼淚混合著冰冷的海水瘋狂涌出，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絕望的嗚咽。
「卡——?。。 箤а莸穆曇魩е裣?，穿透風聲浪聲，「過了！太棒了！情緒絕了！」
救生員迅速跳下水。片刻后，林規(guī)沉被托著浮出水面，臉色蒼白，嘴唇發(fā)紫，濕透的黑發(fā)貼在額前，狼狽不堪。他被七手八腳地拉上船，裹上厚厚的毛巾。工作人員圍著他。
我還趴在冰冷的、濕漉漉的船舷上，渾身脫力，身體控制不住地發(fā)抖，眼淚根本止不住，咸澀的海水和淚水糊了滿臉。心臟還在瘋狂地跳動，殘留著瀕死般的恐懼。
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指節(jié)修長，被海水泡得有些發(fā)白，掌心帶著薄繭。
我抬起模糊的淚眼。林規(guī)沉站在我面前，渾身濕透，裹著毛巾，臉上還掛著水珠。
他微微喘著氣，那雙剛剛在海水里還帶著決絕和某種復雜情緒的眼睛，此刻恢復了平靜，甚至比平時更幽深幾分。他就那樣看著我，沒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把手伸向我。
時間仿佛凝固了。風聲、海浪聲、船上嘈雜的人聲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我看著他伸出的手，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殺青宴上，喝了點酒。
「林……林老師……」我握住他冰涼的手，借力站起來，指尖都在發(fā)顫，不敢看他的眼睛，「以后……還能聯(lián)系嗎？」
問出口的瞬間，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頭頂，耳朵里嗡嗡作響，借著酒勁把微信二維碼遞到他眼皮底下。
他沉默了幾秒。那幾秒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然后，他輕輕抽回了手。動作并不粗魯，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疏離。
「嗯?！顾偷蛻艘宦暎瑳]什么情緒。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劃了幾下，遞到我面前。
巨大的狂喜瞬間沖昏了我的頭腦！我?guī)缀跏橇ⅠR通過了。
「謝謝林老師！」我抬起頭，努力想擠出一個自然的笑容，聲音里的雀躍幾乎要溢出來。
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收起手機，沒再看我，轉身走向船艙，留下一個略顯疲憊卻依舊挺拔的背影。
漁船靠岸的喧囂似乎才剛剛開始。我站在原地，握著發(fā)燙的手機，仿佛握住了通往某個隱秘未來的鑰匙。
心口那株名為「林規(guī)沉」的幼苗，在殺青的混亂和離愁別緒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探出頭，帶著怯生生的、卻無比執(zhí)拗的綠意。
那晚的殺青宴，擺在漁村唯一一家能擺下幾桌的大排檔。
劣質白酒的味道混合著烤海鮮的焦香和濃重的油煙味，彌漫在嘈雜的空氣里。
制片人紅光滿面地講著場面話，導演拍著桌子吹噓這部戲肯定能火，演員們互相敬酒，說著言不由衷的祝福和「以后常聯(lián)系」。
喧囂鼎沸，人聲鼎沸。
我握著手機坐在角落，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次屏幕暗下去，我都立刻按亮它。每一次手機震動，我的心都會猛地一跳，隨即又被失望淹沒。
林規(guī)沉坐在斜對面那桌，被副導演和幾個配角圍著敬酒。
他話很少，別人舉杯他就跟著舉杯，唇瓣沾一下杯沿，大部分時間只是安靜地坐著，偶爾側頭和旁邊的人低聲說一兩句。
大排檔昏黃的燈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冷的輪廓，仿佛周圍所有的喧囂都與他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
好幾次，他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我這邊。我心臟狂跳，下意識地挺直脊背，握緊了手機，可他的視線沒有任何停留，淡漠地滑過，像掠過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
酒過三巡，氣氛更加熱烈混亂。有人開始五音不全地唱歌，有人勾肩搭背地互訴「兄弟情誼」。
我借口去洗手間，逃離了那令人窒息的喧囂。
油膩膩的洗手間里，水龍頭滴著水。一種冰冷的預感，像一條滑膩的蛇，悄無聲息地纏上心臟。
我甩甩頭，試圖驅散這不祥的念頭。
回到大排檔，林規(guī)沉的位置空了。我的心猛地一沉。
「林老師呢？」我強作鎮(zhèn)定地問旁邊一個喝得臉通紅的場務。
「哦，林規(guī)沉啊？」場務大著舌頭，「走……走了！剛走！說……說趕凌晨的車！」
趕車？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殺青宴才開始多久？他連招呼都沒打，就這么走了？我?guī)缀跏菦_出大排檔，跑到外面滿是海鮮腥味的小路上。
深夜的漁村，只有幾盞昏黃的路燈和遠處傳來的狗吠聲，空寂得可怕。哪里還有林規(guī)沉的影子？空蕩蕩的街道，像一張巨大的、嘲弄的嘴。
我慢慢走回大排檔，喧囂聲浪重新將我包裹，卻感覺比剛才更冷。
我重新坐下，像個被抽掉了提線的木偶，拿起手機，手指懸在屏幕上，猶豫著，掙扎著，最終，發(fā)出了
「怎么這么快就走了?！?/p>
屏幕彈出一個灰色的提示框：
「消息已發(fā)出，但被對方拒收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