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被裹著小小的身子,暖意從被面絲絲縷縷滲進來,熨帖得四肢百骸都松快了些。齊航睜著眼,望著帳頂繡的纏枝蓮紋,金線在微光里流轉(zhuǎn),晃得人有些發(fā)怔。這料子滑得不像話,比他前世見過的任何被面都軟,可攥在手里,總覺得不如出租屋那床洗得發(fā)白的棉被踏實。
康定元年。
這四個字在腦子里打了個轉(zhuǎn),帶著歷史課本的油墨味。他記得清楚,這一年宋夏正打得兇,三川口之戰(zhàn)就在眼前,宋軍輸?shù)脩K。那會兒在課堂上,這不過是一行鉛字,如今卻沉甸甸壓在心頭——這汴京看著繁花似錦,國公府雕梁畫棟,底下指不定藏著多少刀光劍影呢。齊國公管著鹽運,雖只是個三品官,卻也是超品國公朝堂上的要緊人物,邊關(guān)烽火、官場暗流,怕是遲早要波及這深宅大院。
“衡哥,感覺好些了嗎?”
溫柔的聲音湊過來,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齊航轉(zhuǎn)頭,看見平寧郡主正俯著身,鬢邊的珍珠步搖晃了晃,映得她眼下的青黑格外顯眼。她身后幾步遠(yuǎn)的地方,齊國公端端正正站著,穿著一身月白錦袍,腰間系著玉帶,手里捏著串紫檀佛珠,方才太醫(yī)診脈時他一直守在旁邊,此刻眉頭雖舒展了些,指尖卻仍無意識地摩挲著佛珠,顯見得還沒完全放下心。
“頭還暈嗎?”齊國公開口,聲音溫潤,帶著文官的沉穩(wěn),“太醫(yī)說只是受了驚嚇,磕破點皮,歇幾日便好,莫要胡思亂想。”
齊航望著眼前這對父母,一個滿眼疼惜,一個故作鎮(zhèn)定,心里頭酸酸的。上輩子他爹娘也是這樣,他發(fā)燒到39度,娘守了他整宿,爹跑遍了半條街找退燒藥。那會兒總覺得父母嘮叨,現(xiàn)在才明白,那嘮叨里全是牽掛。
“娘,爹?!彼囍_口,聲音還有點啞,卻比剛才清亮了些,“我沒事了?!?/p>
平寧郡主趕緊握住他的小手,掌心暖暖的:“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剛才可嚇?biāo)滥锪恕!彼D(zhuǎn)頭瞪向一旁的管家,“還愣著做什么?把今天跟著伺候的人都叫進來!”
管家應(yīng)聲出去,沒一會兒,院子里伺候的仆役就都涌了進來,黑壓壓跪了一地。齊航數(shù)了數(shù),得有二十來個,頭都埋到了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喘。齊國公站在一旁,目光掃過眾人,沒說話——兒子摔了,這些當(dāng)差的,確實該罰。
“不為!”郡主的聲音冷得像冰,目光落在最前面那個梳著總角的小廝身上,“你是衡哥的貼身小廝,又是伴讀,他摔了,你頭一個脫不了干系!”
齊航心里猛地一揪。不為。他怎么會忘?原劇里那個忠心耿耿的小廝,就因為替齊衡給明蘭遞了張字條,被平寧郡主當(dāng)著齊衡的面,活活打死在院子里。那場景,他當(dāng)初看劇時就攥緊了拳頭,此刻親眼看著這七八歲的孩子跪在地上,臉都嚇白了,心頭發(fā)緊。
被點名的小廝趕緊膝行幾步,趴在地上磕頭:“娘娘饒命!小的沒看好公子,是小的該死!公子要爬那假山摘蝴蝶,小的拉了好幾次,沒拉住……”小的說替公子去摘,可……可公子不讓。求娘娘開恩哪!
這小廝穿著半舊的青布衫,袖口磨得發(fā)毛,臉上還帶著點嬰兒肥,聲音卻急得發(fā)顫,帶著童音的哭腔,額頭在青磚地上磕得“咚咚”響。
平寧郡主瞪著眼:“他是主子,你是奴才!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今日若不是衡哥運氣好,磕出個好歹來,我先打死你這沒用的東西!我把你發(fā)賣出去,你可有不服!”
“娘娘!”不為嚇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身子抖得像篩糠,“求娘娘開恩!小的往后一定看好公子,粉身碎骨也絕不讓公子再受半點傷!求公子救救小的……”
他朝著齊航的方向拼命磕頭,額頭上很快紅了一片,滲出血絲來。
齊航瞅著他這模樣,想起上輩子自己送外賣時,被小區(qū)保安攔著不讓進,也是這么點頭哈腰求情的。更想起原劇里那頓活活打死的板子,心臟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不行,不能讓悲劇重演。這孩子是因自己受罰,他不能不管。
“娘。”他拉了拉平寧郡主的袖子,聲音軟乎乎的,帶著點孩童的撒嬌,“不怪不為?!?/p>
平寧郡主一愣,低頭看他:“衡哥兒?”
齊國公也看向兒子,眼里閃過一絲詫異——往日里衡哥雖善良,卻極少在這種時候開口求情,尤其還是頂撞夫人。他捏著佛珠的手指頓了頓,沒作聲。
“是我自己要爬假山的,”齊航眨了眨眼,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無辜些,小手抓著郡主的衣襟晃了晃,“不為拉我了,我沒聽。他跟我好,我喜歡他跟著。”他頓了頓,補充道,“娘,別罰他好不好?”
他記得原劇里的齊衡,面對母親總是怯懦的??勺约翰灰粯樱陷呑尤虊蛄?,這輩子不想再做任人擺布的性子。哪怕只是為了保住身邊一個無辜的小廝,也該試著爭一爭。
平寧郡主看著兒子清澈的眼睛,心里一軟。她就這一個兒子,疼都來不及,哪里舍得讓他不快?方才是氣狠了,怕下人不盡心,此刻見兒子求情,那點怒火便消了大半。
“你呀……”她點了點齊航的額頭,語氣無奈,“就是心太軟。”
她重新看向不為,聲音依舊嚴(yán)厲:“既然衡哥為你求情,便饒你這一次。往后再敢疏忽,仔細(xì)你的皮!”
“謝娘娘!謝公子!”不為喜極而泣,連連磕頭,額頭上的血蹭在地上,洇出小小的紅印,磕得太急,差點一頭栽倒。
“還有你們?!逼綄幙ぶ鞯哪抗鈷哌^其他跪著的丫鬟仆婦,“今日跟著伺候,卻讓主子摔了,也難辭其咎。丫鬟們通通調(diào)到浣衣房漿洗衣物,小廝去柴房劈柴,干滿三個月粗活,再看表現(xiàn)調(diào)回來。”
她原本是想發(fā)賣了的,看在齊航求情的份上,改了主意——畢竟是伺候慣了的人,換一批生手,她反倒不放心。
仆役們趕緊磕頭謝恩,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
“都退下吧?!饼R國公終于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他管鹽運多年,見慣了場面,一句話便壓得住陣腳。
仆役們魚貫而出,屋子里很快安靜下來,只剩下一家三口。
平寧郡主又吩咐丫鬟端來溫水,親自用小銀勺喂他喝了幾口,又掖了掖被角:“太醫(yī)說你得靜養(yǎng),再睡會兒吧?!?/p>
齊航點點頭,看著母親眼里的溫柔,忽然想起上輩子母親也是這樣,他生病時總一勺一勺喂他喝粥。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填得滿滿的,暖融融的。
“我去讓小廚房燉點冰糖雪梨?!逼綄幙ぶ髌鹕恚謬诟例R國公,“老爺可看好了衡哥兒,別讓他再亂動了。”
“知道了。”齊國公應(yīng)著,在床邊的錦凳上坐下,看著齊航,“還難受嗎?”
“不難受了。”齊航搖搖頭,忽然想起什么,“爹,您管的鹽,好吃嗎?”
齊國公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傻孩子,鹽哪有好不好吃的?是過日子離不了的東西。”他頓了頓,又道,“等你好了,爹帶你去鹽倉瞧瞧,讓你看看那些白花花的鹽晶。”
“好!”齊航眼睛亮了亮。鹽運轉(zhuǎn)運使,看似文官,手里卻攥著朝廷的錢袋子,這權(quán)力,可比武將實在多了。看來這齊國公府的根基,比他想的還要穩(wěn)些。
齊國公看著兒子眼里的光,又笑了笑,沒再多說,只是靜靜坐著,手里捻著佛珠,目光落在齊航臉上,帶著父親特有的溫柔。
齊航閉上眼睛,頭還有些暈沉,許是方才磕到了頭的緣故。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兒是上輩子父親病床前的白色床單,一會兒是外賣箱里餿掉的飯菜,一會兒又是眼前這雕梁畫棟的國公府,還有那個在門口守著的、額頭上帶血的不為。
迷迷糊糊間,他好像聽見腦子里“?!钡囊宦曒p響,像是什么東西解鎖了。又像是幻覺。許是太累了,他沒心思細(xì)想,只覺得眼皮越來越沉。
炭盆里的銀炭偶爾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帳外傳來不為輕手輕腳的腳步聲,大概是在門口守著,不敢走遠(yuǎn)。
齊航翻了個身,往暖和的地方縮了縮。
這輩子,他是齊國公府的小公爺齊衡了。不用再為五塊錢的配送費吵架,不用再為醫(yī)藥費發(fā)愁,有疼他的爹娘,有體面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好像改變了點什么——至少,不為今天不用挨打了。
只是,這古代的日子,怕是也不好過。等級森嚴(yán),規(guī)矩繁多,還有那看不見的刀光劍影。齊國公管著鹽運,看著風(fēng)光,可鹽鐵從來是朝廷的命脈,多少眼睛盯著這塊肥肉?
他想起《知否》里的齊衡,一生求而不得,活得憋屈。
可自己不一樣。他帶著兩世的記憶,還有一顆被生活磨硬了的心。
這輩子,他不僅要好好活著,還要護住想護的人。不為不能死,明蘭……他想起那個聰慧堅韌的女子,心里忽然有點期待。
頭越來越暈,意識漸漸模糊。齊航最后想的是,不管怎么樣,先睡一覺再說。
沉沉的睡意涌上來,他終于抵不住,慢慢睡了過去。帳外的日光漸漸西斜,透過窗紙,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光斑,安靜得像一幅畫。齊國公坐在一旁,看著兒子熟睡的小臉,忽然覺得,這孩子摔了一跤,好像有哪里不一樣了。眼神里,多了點他說不上來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