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抽冷氣的“嘶”，跟針似的扎進劉建設暈乎的腦仁兒，硬把他從疼迷糊的邊沿拽回來點。眼皮沉得抬不動，他攢了半天勁兒，才掀開條細縫。
昏黃跳動的燈籠光里，一張戴圓眼鏡、胡子拉碴的臉湊得賊近。鏡片后那倆眼珠子，瞪得溜圓，活像大白天撞了邪——不，比撞邪還邪乎！里面燒著團火，燙得劉建設心尖兒一哆嗦，感覺自己這小身板兒快被那眼神燒穿了。
“呃…神…神仙？” 劉建設喉嚨里滾出幾個破音兒，嗓子干得像砂紙打磨，每蹦一個字都扯得腦殼炸裂般疼。腦子里跑馬燈似的，青花瓷瓶子、僵尸的爛臉、眼前這表情崩壞的老道…亂成一鍋八寶粥。拍戲？這劇組也太下血本了吧？僵尸逼真得能拿奧斯卡，老道這演技，絕了！
“神仙？” 四目道長像是被這詞兒燙了嘴皮子，猛地一激靈。臉上那狂喜勁兒“唰”地收了大半，變臉似的，又端起了那副古板精明的趕尸人架子。
可那鏡片后的目光，還是跟探照燈似的，在他身上來回掃，尤其在他額角豁口和瘦雞仔似的身板上停留的時間，長得讓劉建設后脖頸子發(fā)涼。
“莫亂叫?！?四目聲音沉了沉，帶著不容商量的味兒。他沒再猶豫，那只帶著硬繭子的手又快又穩(wěn)地探過來，沒碰傷口，一把就攥住了他那細麻桿似的手腕子。
指尖碰到皮的剎那，劉建設渾身過電似的一抖！不是疼，是種說不出的怪。那手指頭明明是熱的，可一搭上他腕子，皮肉底下就跟鉆進來幾根冰錐子似的，帶著股子蠻橫勁兒，直往骨頭縫里扎！
“嘶——！” 這下是真疼了，外加種被扒光看透的悚然。劉建設疼得齜牙咧嘴，小臉皺成個苦瓜，想把胳膊抽回來?？伤屈c小勁兒，在人家手里跟螞蟻蹬腿似的?！疤邸恪愀缮丁?/p>
“忍著！小子！” 四目低喝，語氣有點沖，可手底下勁兒倒松緩了些。他閉上眼，眉頭擰成個疙瘩，搭在腕子上的幾根手指頭尖兒微微發(fā)顫，像是在摸什么看不見的電流。
劉建設只覺得一股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順著那老道的手指頭，蠻牛似的沖進他身子里，像群沒頭蒼蠅在五臟廟里橫沖直撞。骨頭縫里又麻又癢，還帶著點奇怪的暖乎勁兒，攪得他腸子肚子跟著翻騰，難受得直哼哼。額角的疼反倒被這通“內(nèi)檢”沖淡了，就剩下滿腦子漿糊和“這老道怕不是個瘋子”的念頭。
時間一點點熬，林子里靜得嚇人，就剩夜風刮樹杈子的嗚咽，還有燈籠里燭芯偶爾“噼啪”爆個小燈花。坡下頭，被銅錢劍釘著爪子、又讓無形力量鎮(zhèn)住的僵尸，喉嚨里還在不甘心地“嗬嗬”，跟破風箱漏氣似的。
四目那眉頭越鎖越緊，快夾死蒼蠅了。臉上表情跟走馬燈似的，一會兒驚疑不定，一會兒難以置信，最后，那緊鎖的眉頭猛地一跳，閉著的眼“唰”地睜開了！
鏡片后那雙眼，亮得瘆人！之前的狂熱被凍住的震驚取代，瞳孔里像是卷起了驚濤駭浪，死死“焊”在劉建設那張?zhí)鄣冒l(fā)白、懵得可憐的小臉上。
“嘶——！” 四目這口冷氣抽得比剛才還響，帶著點破音兒的尖銳。他像被火鉗子燙了手，猛地縮回搭在劉建設腕子上的手指頭，整個人都往后一仰，差點沒蹲穩(wěn)當。
“怎…怎么可能！” 他失聲低吼，聲音抖得厲害，早沒了之前的穩(wěn)當勁兒。他死死瞅著自己的手指頭，又猛地盯回地上那小孩，眼神里全是“活見鬼了”和“撿著傳國玉璽了”的巨大沖擊波?！斑@骨相…這脈象…氣跟剛冒頭的日頭似的，骨頭溫潤得像含著靈氣的暖玉…渾身透亮，百脈通暢…這…這他娘的…是先天道體！”
最后那四個字，他幾乎是嚎出來的，在這死靜的林子里炸開，驚得旁邊樹梢上幾只烏鴉“呱呱”亂叫著撲騰飛走。
“道…道體？” 劉建設被他吼得耳朵眼兒嗡嗡響，更懵圈了。啥玩意兒？先天道體？聽著像電視里忽悠老頭老太太的保健品？還是武俠片里的頂級天賦？他疼得暈乎，就抓住幾個詞：透亮？暖玉？聽著…像是夸他？可這老道一副見了閻王又撿著金元寶的鬼樣子是鬧哪出？比巷口王大爺刮刮樂中了頭彩還瘋魔？
四目壓根沒搭理他那茫然的小眼神。他“噌”地站起來，繞著癱地上的小家伙，跟看博物館鎮(zhèn)館之寶似的，來來回回踱了好幾圈。嘴里嘀嘀咕咕，一會兒“祖師爺開眼”，一會兒“天不亡我趕尸一脈”，一會兒又“這得省下多少寶貝、多少年苦修…”，那股子精打細算的勁兒，被這天大的餡餅砸得有點壓不住，眼神亮得能當燈泡使——要是頭頂沒那堆礙事的樹葉子擋著月亮的話。
他猛地剎住腳，再次蹲下來，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小風。這回不摸手腕子了，伸出倆手，帶著種近乎拜神的小心翼翼，輕輕捧住了劉建設那臟得看不清模樣、還糊著血嘎巴的小臉蛋。
“小子，瞅著我！” 四目的聲音帶著股子不容拒絕的急迫，硬是把劉建設那渙散的目光給掰了回來，定在他臉上。那圓鏡片后的眼神，復雜得能開染坊：震驚的余波沒散，撿著寶的狂喜還在燒，市儈的算計也沒歇著，最底下還壓著層沉甸甸的、讓劉建設本能覺得心慌的東西…像是甩不掉的大包袱？
“你…” 四目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翻江倒海的五臟廟給摁平了，想找回點師道尊嚴，可那微微哆嗦的胡子還是露了餡兒，“叫啥？家里…還有人沒？” 聲音是放軟和了點，可那眼神，還是緊迫盯人。
劉建設被他捧著臉，被迫對上那雙翻江倒海的眼睛，腦子更成漿糊了。名字？劉建設？可他現(xiàn)在這五寸釘?shù)纳砹俊依镞€有人？他倒是想有！這鬼地方，除了想吃他的僵尸，就剩眼前這情緒坐過山車的老道了…
“沒…沒了…” 他擠出倆字兒，嗓子啞得像破鑼。腦子里閃過穿越前那空蕩蕩的出租屋，又閃過剛才僵尸撲來時死寂無人的林子，一股巨大的孤單和沒著沒落的感覺猛地攫住了他，鼻子一酸，眼淚“吧嗒吧嗒”就下來了，混著臉上的泥和血往下淌?！岸肌紱]了…就…就剩我了…” 這話半真摻著假，可那股子絕望和委屈，是真的。
看著小孩那張花貓似的小臉上滾下混著泥血的淚珠子，還有那雙因為疼和怕而水汪汪、茫然無助的眼睛，四目心里頭那點狂喜和算計，像是被兜頭澆了瓢涼水。捧著小臉的手指頭，不自覺地蜷了蜷。
他沉默了有幾息，臉上肌肉抽了抽。鏡片后的目光，掃過小孩額角那嚇人的口子，掃過他瘦得硌手、糊滿泥巴的小身板，最后落在那雙盛滿淚水、寫著“天塌了”的眼睛上。
那股子算計勁兒，終于像退潮似的，慢慢縮了回去。一種更沉、更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混著點藏得極深的可憐，浮了上來。他常年跟尸體打交道，心腸早磨得比銅錢劍還硬，可眼前這小崽子…太慘了。慘得讓他這個見慣了陰間事兒的趕尸人，心口都像被針扎了一下。
“呼…” 四目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像是下定了天大的決心。那口白氣在昏黃的燈籠光里凝成一小團，又被陰冷的夜風“呼”一下吹沒了影。他松開捧著小臉的手，動作變得又穩(wěn)又沉。
他沒再看小孩的眼睛，低頭在自己那件半舊不新、洗得有點發(fā)白的明黃色道袍里摸索起來。動作有點笨，帶著急，像在翻壓箱底的救命稻草。掏摸了半天，才從懷里最貼肉的地方，摸出個扁扁的、磨得油光锃亮的黑皮小葫蘆。
他小心翼翼地拔開塞子，一股子清冽、帶著淡淡草藥苦香的好聞味兒瞬間散開，愣是沖淡了周圍的腐臭。四目肉疼地咧了咧嘴，像是要倒掉他半副家當，才從里面抖摟出一粒黃豆大小、圓溜溜、泛著溫潤赤金色的小藥丸子。
“張嘴！” 他命令道，語氣沒商量，捏著那粒小金豆似的小丸子就往劉建設嘴邊送。那藥味兒光聞著，就讓劉建設暈乎的腦袋清亮了一絲絲，額角的疼也神奇地緩了那么一丁點兒。
劉建設本能地抗拒，小嘴閉得死緊。這老道神神叨叨，跟個瘋子似的，誰知道給的是仙丹還是耗子藥？
“嘖！不識金鑲玉！” 四目看他那戒備的小眼神，胡子一翹，又來氣了，“老夫壓箱底的‘赤陽丹’！不敢說活死人肉白骨，治你這點破皮傷吊住小命那是大材小用！多少人磕頭都求不來！趕緊的！再磨嘰血都淌成河了！” 他作勢要把藥丸子揣回去。
一聽是救命的玩意兒，劉建設也顧不得那么多了?；蠲哪铑^壓倒了害怕。他費勁巴拉地張開干得起皮的小嘴。
四目手指頭一彈，那粒赤金色的小丸子“嗖”一下，精準落進劉建設嘴里。
藥丸子入口就化，連味兒都沒嘗出來，一股子溫和又霸道的力量“轟”地在嘴里炸開！不像吞了火炭，倒像猛地灌了一大口濃縮的暖陽！那熱乎勁兒順著喉嚨一路燒下去，凍僵的四肢百骸像是泡進了溫泉里，冰碴子似的血重新嘩啦啦流起來！額角那撕扯的劇痛，像被只暖和的大手輕輕抹過，飛快地平復下去，就剩下點微微的麻癢。
“唔…” 劉建設舒服得忍不住哼唧出聲，原本慘白的小臉，“唰”地就透出點活氣兒的紅暈。那股暖流還在身子里奔騰，攆著刺骨的寒氣跑，連帶著迷糊的腦子都清亮了不少。他驚奇地看向四目，這藥…神了！
四目看他臉色活泛了，緊鎖的眉頭總算松開了點。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寶貝小葫蘆塞緊，重新揣回懷里最貼身的地方，還下意識地拍了拍胸口，一副心肝寶貝總算歸位的架勢。
做完這些，他再看向劉建設。那眼神，復雜得能寫本書。撿著寶的狂喜和市儈的算計都沉淀下去了，換上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和…認命？他像是在看一塊老天爺硬塞過來的絕世璞玉，又像是在看一個甩不脫、沉得要命的擔子。
他清了清嗓子，把有點駝的背脊挺得筆直，努力撐出點威嚴的派頭?；椟S的燈籠光暈跳躍在他那身洗得發(fā)白的明黃色道袍上，竟也映出幾分莊重的暖意。他伸出手——這回不是探查，帶著點近乎儀式的鄭重，輕輕拂掉了劉建設臉蛋上沾著的一塊干泥巴。
“小子，” 四目的聲音低沉又清楚，一個字一個字，敲在寂靜的夜色里，也敲在劉建設剛暖和過來的心口上，“你命硬，閻王爺不收，老天爺還賞了你一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根骨。” 他頓了頓，鏡片后的目光燙人，“你橫豎沒個去處，可愿…入我門下？”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后燈籠光暈邊緣、木頭樁子似的杵著的幾道黑袍身影，聲音里帶著趕尸人獨有的蒼涼和不易察覺的傲氣：“貧道茅山門下，趕尸一脈，四目。” 目光緊緊鎖住劉建設茫然的眼睛，甩出個讓劉建設腦子徹底“死機”的詞兒：
“做我開山大弟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