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頓晚飯之后,我被安排在二樓最東邊的一個房間。
房間很大,比我之前和媽媽住的出租屋加起來還要大。柔軟的羊毛地毯,巨大的落地窗,獨立的衣帽間和浴室,每一件家具都散發(fā)著金錢的味道。王媽領(lǐng)我進來的時候,臉上帶著職業(yè)化的微笑,向我介紹著各種智能家居的用法,眼神里卻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疏離。
她說:“二小姐,您的東西都已經(jīng)放好了?!?/p>
我道了謝,關(guān)上門。所謂的“我的東西”,只有一個舊帆布包,此刻正孤零零地躺在真皮沙發(fā)上,與周圍的奢華環(huán)境格格不入。
我沒有去碰那些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陳設(shè),而是走到了落地窗前。窗外是精心打理過的花園,夜色下,泳池的水泛著幽藍的光。這里很美,很安靜,卻像一個沒有生命的博物館。
我忽然無比地想念那個狹窄破舊的出租屋,想念窗外小吃街的嘈雜人聲,想念媽媽做好飯后喊我名字的溫暖聲音。
在這里,我感覺不到一絲歸屬感。
一夜無眠。
第二天,蘇振海和蘇馳一早就去了公司。林婉則陪著蘇柔,據(jù)說是在為她下周的十八歲生日宴會挑選禮服和場地。沒有人來管我,我也樂得清靜。
我去了醫(yī)院。媽媽已經(jīng)從重癥監(jiān)護室轉(zhuǎn)了出來,精神好了很多。她拉著我的手,看著我身上這件明顯不屬于我的新衣服,眼里充滿了擔(dān)憂。
“月月,他們……對你好嗎?”
“挺好的?!蔽倚χ嫠春帽蛔樱皨?,你什么都別想,安心養(yǎng)病。等你好起來,我們就回家?!?/p>
她點了點頭,眼角卻有淚滑落。
我陪了她一整天,傍晚才回到蘇家。一進門,就感受到了與白天截然不同的氣氛??蛷d里,林婉和蘇柔正圍著一堆禮服圖冊和珠寶雜志,興奮地討論著。
看到我回來,蘇柔的眼底閃過一絲得意,她揚了揚手里的邀請函樣本,對我笑道:“姐姐,你回來得正好。下周六是我的生日宴,爸爸包下了整個麗思卡爾頓酒店的頂層宴會廳,到時候京市有頭有臉的人都會來。你可一定要來哦?!?/p>
她特意在“我的”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林婉也放下手里的雜志,看著我,用一種不容拒絕的口吻說道:“月月,這是你回蘇家后第一次正式在親友面前亮相,不能失了禮數(shù)。明天我?guī)愫腿崛嵋黄鹑プ鰝€造型,再挑件像樣的禮服。”
我看著她們母女倆一搭一唱的樣子,心里明鏡似的。
這場生日宴,名為給蘇柔慶生,實則是一場針對我的鴻門宴。她們想把我推到那個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舞臺中央,讓我這個“貧民窟”里出來的野丫頭,在京市整個上流社會面前出丑。她們要用這種方式,來宣告蘇柔不可動搖的地位,同時,也把我牢牢地釘在“上不得臺面”的恥辱柱上。
一個完美的、利用信息差進行降維打擊的計劃。在她們看來,我對那個圈子的禮儀、人脈、潛規(guī)則一無所知,注定會成為一個笑話。
“好啊。”我答應(yīng)得異常爽快,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期待和羞怯,“就是……我什么都不懂,到時候還要麻煩媽媽和妹妹多教教我?!?/p>
我的順從讓林婉和蘇柔都有些意外,隨即她們的眼神里便充滿了掩飾不住的輕蔑和得意。她們顯然把我這種態(tài)度,當(dāng)成了面對榮華富貴時的膽怯和討好。
第二天,她們果然“熱情”地帶我去了京市最高端的私人造型會所。
鏡子前,蘇柔像個真正的公主,造型師和助理們圍著她團團轉(zhuǎn)。而我,則被晾在一邊。過了許久,林婉才指著一個看起來像是學(xué)徒的年輕造型師,隨意地吩咐道:“你,去給二小姐弄一下?!?/p>
那個小學(xué)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來,手藝顯然不怎么樣。
“姐姐的皮膚有點暗沉,頭發(fā)也有些枯黃,要不……試試這個煙熏妝吧?很流行的,能遮一遮?!碧K柔“好心”地提議道。
林婉也附和:“嗯,月月的氣色是不太好,化濃一點,顯得精神?!?/p>
我看著鏡子里她們母女倆交換的那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心中冷笑。煙熏妝配晚禮服,在一個正式的社交宴會上,只會顯得廉價又輕浮。她們這是想把我往小太妹的方向打扮。
我沒有反駁,只是安靜地坐著,任由那個小學(xué)徒在我臉上涂抹。
然后是挑選禮服。
她們帶我去的,是某奢侈品牌的VIP室。蘇柔輕車熟路地選了一條仙氣飄飄的粉色高定紗裙,而林婉則給我挑了一條……顏色艷俗、設(shè)計浮夸的亮片短裙,裙擺短得幾乎遮不住大腿。
“月月,你看這件怎么樣?多活潑,多襯你的年紀(jì)。”林婉笑吟吟地說道。
蘇柔也幫腔:“是啊姐姐,你身材好,就該穿這種大膽一點的款式,肯定能成為全場的焦點?!?/p>
焦點?是笑柄的焦點吧。
我看著那條裙子,仿佛已經(jīng)能預(yù)見到宴會上那些名媛淑女們鄙夷的目光。
“好,就這件吧?!蔽椅⑿χ恿诉^來,“謝謝媽媽,謝謝妹妹?!?/p>
我的反應(yīng),再次讓她們的算盤落了空。她們準(zhǔn)備了一肚子的話術(shù)來勸說我,卻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我越是“愚蠢”和“順從”,她們就越是得意,也越是放松了警惕。
接下來的幾天,我表現(xiàn)得像個真正的“土包子”。對她們拿來的各種珠寶首飾表現(xiàn)出貪婪的喜愛,對她們教我的那些錯誤的西餐禮儀全盤接受,甚至還“不小心”打碎了一個昂貴的古董花瓶,引來了林婉一頓夾槍帶棒的訓(xùn)斥。
整個蘇家,除了蘇振海和我那個看不透的哥哥蘇馳,所有人都把我當(dāng)成了一個被富貴沖昏了頭腦、愚蠢又粗鄙的草包。蘇柔看我的眼神,已經(jīng)從最初的警惕,變成了純粹的憐憫和嘲弄。
她大概覺得,我已經(jīng)毫無威脅了。
而我,則利用這段時間,做好了我自己的準(zhǔn)備。我沒有去研究什么奢侈品牌,也沒有去學(xué)什么插花馬術(shù)。我只做了一件事。
我找到了蘇馳。
他的書房在三樓,一整面墻都是書,從金融到哲學(xué),涉獵極廣。
我敲門進去的時候,他正戴著金絲眼鏡,在看一份全英文的財務(wù)報表。
“有事?”他頭也沒抬,語氣一如既往的冷淡。
“我想知道,蘇柔生日宴的賓客名單,以及他們的詳細資料。”我開門見山。
蘇馳終于抬起了頭,鏡片后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詫異。他推了推眼鏡,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哦?你要這個做什么?提前了解一下,免得到時候出了丑,給我們蘇家丟人?”
“算是吧?!蔽覜]有否認。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評估我的意圖。然后,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玩味:“有趣。你比我想象的,要聰明一點。”
他沒有多問,直接將桌上的平板電腦推到我面前。屏幕上,赫然是一個加密的文件。他輸入密碼,文件解開,里面正是這次宴會的詳細資料。
賓客名單、身份背景、家族關(guān)系、甚至每個人的興趣愛好和近期動向,都記錄得一清二楚。
“為什么幫我?”我有些意外。
“我只是不喜歡看一場早就知道結(jié)局的無聊戲劇。”蘇馳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蘇柔太蠢,我媽又被感情蒙蔽。這個家,需要一點新的變數(shù),才不至于那么乏味。”
我明白了。他不是在幫我,他只是個喜歡看戲的觀眾。他不在乎誰輸誰贏,他只在乎這場戲夠不夠精彩。
“謝了。”我拿起平板,轉(zhuǎn)身離開。
“江月?!彼鋈唤凶∥摇?/p>
我回頭。
“那份清北的保送通知,只是你的第一張牌?!彼粗?,眼神銳利,“但在這個圈子里,智商只是入場券,而不是護身符。希望你……別讓我失望?!?/p>
我沒有回答,關(guān)上門,將他的聲音隔絕在身后。
我抱著平板,在自己的房間里,將那份名單上的每一個人,都牢牢地記在了心里。
這,才是我的戰(zhàn)場。
生日宴當(dāng)晚,我“盛裝”出席。
當(dāng)我穿著那條艷俗的亮片短裙,化著一個不倫不類的煙熏妝,出現(xiàn)在宴會廳門口時,我能清楚地感覺到,無數(shù)道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滿了驚詫、鄙夷和毫不掩飾的嘲笑。
蘇柔穿著她那身粉色的公主裙,像一只驕傲的天鵝,被一群名媛簇擁在中心。她看到我,眼底的笑意幾乎要溢出來,卻還故作親熱地上前挽住我的胳膊。
“姐姐,你今天真漂亮,太特別了?!?/p>
她身邊的幾個女孩也跟著附和,笑得花枝亂顫。
“是啊,柔柔,你這個姐姐是從哪里找來的???品味真獨特。”
“你看她那裙子,布料也太省了吧?”
“還有那妝,哈哈,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夜店跑出來的?!?/p>
她們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的人都聽見。
我沒有理會她們的冷嘲熱諷,只是淡淡地抽回自己的手,目光在宴會廳里掃視了一圈,很快就鎖定了一個目標(biāo)。
那是一位坐在角落沙發(fā)上、須發(fā)皆白的老人。他穿著一身中式盤扣的唐裝,手里盤著一串佛珠,雖然獨自坐著,但周圍沒有任何人敢輕易上前打擾。他就是蘇馳給我的資料里,特別標(biāo)注的人物——馮老爺子。
馮家是京市真正的百年世家,根基深厚,連蘇振海在他面前,都要恭敬地叫一聲“馮叔”。更重要的是,資料里寫著,這位老爺子一生癡迷圍棋,棋力高深,平生最看重的,就是有風(fēng)骨、有靜氣的年輕人。
我端起一杯果汁,徑直朝他走了過去。
我的舉動,讓所有人都愣住了。蘇柔她們更是像看傻子一樣看著我,等著看我被馮老爺子不悅地趕走的笑話。
我走到沙發(fā)前,對著老人恭敬地鞠了一躬。
“馮爺爺,您好?!?/p>
馮老爺子緩緩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睛里透著一絲審視,他看了看我這一身不倫不類的打扮,淡淡地“嗯”了一聲,顯然沒什么興趣。
我不卑不亢地繼續(xù)說道:“晚輩江月,是蘇振海的女兒。我知道您是國手,冒昧打擾,是想向您請教一個棋局上的問題?!?/p>
“哦?”一聽到“棋局”,馮老爺子的眼睛里終于有了一絲光彩,“你說。”
“古譜有云,‘金角銀邊草肚皮’,意指開局占角為重。但晚輩愚鈍,總覺得此法雖穩(wěn),卻失了氣勢。若開局先行天元,以中腹之力輻射四方,攪亂定式,雖是險招,是否也算一條出奇制勝之道?”
我的話一出口,馮老爺子的眼神瞬間就變了。
他那雙渾濁的眼睛陡然變得清亮,銳利得像鷹隼,死死地盯著我。圍棋是他的畢生摯愛,他沒想到,在這樣一個浮華的宴會上,會從一個打扮得如此……奇特的年輕女孩嘴里,聽到如此大膽而有見地的想法。
“先手天元?”他喃喃自語,手指下意識地在沙發(fā)扶手上做出了敲擊棋盤的動作,“胡鬧!簡直是胡鬧!但……有點意思。你這女娃娃,叫江月是吧?你過來,跟我說說,你這天元落下之后,打算怎么應(yīng)對邊角的侵襲?”
我笑了笑,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開始將我早已爛熟于心的棋譜變化,娓娓道來。
我們這一老一少,旁若無人地開始了一場沒有棋盤的對弈。
周圍所有人都看傻了。
蘇柔和她的朋友們,臉上的嘲笑早已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她們怎么也想不到,我這個她們眼中的“土包子”,竟然能和連她們父親都要仰望的馮老爺子,談笑風(fēng)生。
更讓她們震驚的還在后面。
蘇振海和幾位商界大佬談完事,一回頭就看到了這幅景象。他快步走過來,臉上帶著驚訝和欣喜。
“馮叔,您和我家月月……”
馮老爺子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眼睛卻一直沒離開我:“振海啊,你從哪兒找來這么個寶貝女兒?藏了十八年,夠可以的?。∵@丫頭的棋,路子野,但有靈氣!像,真像我年輕時候的樣子!”
得到馮老爺子如此高的評價,蘇振海臉上的光彩,比談成一筆十億的生意還要燦爛。他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驚喜和一種……重新發(fā)現(xiàn)的審視。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親切和驕傲:“月月,好樣的!”
那一刻,我成了全場的焦點。
但這一次,不再是因為我滑稽的妝容和衣著,而是因為我得到的、連蘇柔都未曾得到過的,來自頂級權(quán)貴的認可。
我看到蘇柔躲在林婉身后,死死地咬著嘴唇,那雙漂亮的眼睛里,充滿了嫉妒和怨毒。
我迎著她的目光,端起酒杯,對她遙遙一敬,然后一飲而盡。
這場鴻門宴,她們精心為我設(shè)下的局,被我用一種她們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破了。
她們以為我的世界只有貧窮和課本,卻不知道,在那個破舊的筒子樓里,教我下棋的,是一位因為歷史原因隱姓埋名的前國家隊教練。
這,就是我為她們準(zhǔn)備的,第二個信息差。
我放下酒杯,看著蘇柔那張因嫉妒而扭曲的臉,心中一片平靜。
我知道,她不會善罷甘休。
而我,也同樣期待著,她的下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