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靈云看著王隊長滿臉愜意滿足的神情,拱手作揖:“王隊長,我想申請重修住房。那窩棚實在撐不住了,前幾日下雨,墻根都泡酥了,夜里我生怕塌了壓死人。我手頭攢了點錢,想趁著現(xiàn)在秋閑時節(jié)把那破屋子修補修補,也能安心干活?!?/p>
王隊長吐了口煙圈,眉頭擰成疙瘩,心里不斷盤算著:隊里住房有些緊張,許靈云情況特殊——剛摘了“老右”的帽子,又把戶口落在咱七隊了,說起來也算是七隊正式隊員了。
那窩棚原本就不是用來住人的,這么多年隊里也沒去維修,現(xiàn)在住著沒出事還好,就怕冬天一場雪,要是塌了鬧出人命,自己這個隊長怕是也要擔責任。
如今他主動提修房,倒是省了隊里的麻煩。但錢的事兒……
“你攢了多少錢?”王隊長突然站直了身體,盯著許靈云問道。
許靈云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露出里面一疊皺巴巴的各種面值的鈔票,遞給王隊長。
王隊長接過來,清點了一下,眼睛瞪圓了:“你小子,二百八十塊?這可不是小數(shù)啊!”
突然間,王隊長恍然大悟,想起了許靈云是從京城下放而來的!要知道,他之前在京城可是一名受人尊敬的教書先生呢,工資肯定相當可觀。如此一來,他能夠積攢下這么一大筆錢也就不足為奇了。
許靈云無奈地笑了笑,接著說道:“前幾天我去鎮(zhèn)上的供銷社,購買了一整套生活用具,花費可真是不少??!現(xiàn)在剩下的錢都在這里了,這次我打算全部花出去,只希望能有一間不漏雨的屋子,好讓我安然度過這個冬天。至于剩下的部分,您看看能不能從隊里調(diào)配一些材料呢?比如土坯、木頭和草料之類的,我愿意用出工來抵賬?!?/p>
王隊長聽后,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著什么。隊里確實有一些庫存的建筑材料,但由于統(tǒng)購統(tǒng)銷政策的限制,私自調(diào)撥這些材料是存在一定風險的。然而,許靈云不僅主動提出用出工來抵賬,還愿意花費自己的錢,這無疑為這件事情提供了一些可操作性。而且,這樣做還能為隊里增加一些收入,也算是一舉兩得。
“行,材料給你批,但得按規(guī)矩走——你出工分換,賬目上寫得清清白白?!?/p>
王隊長拍板,“不過,修房不是一個人能成的活兒,這很快要入冬了,咱們祁連山的冬天可不好捱,房子要盡快修,還得找?guī)褪帧_@樣,我?guī)湍阍僬規(guī)讉€人,咱們隊的王海生、郭子,老巴圖家的兒子們都閑著呢,你去找他們搭把手?!?/p>
許靈云心頭一松,連忙道謝。他明白,王隊長這是給他搭了臺階。老巴圖家是七隊最信得過的牧民,與軍墾農(nóng)場關(guān)系深厚,有他們幫忙,修房的事就穩(wěn)了一半。
回到窩棚,許靈云簡單收拾了行李,搬到飼養(yǎng)棚暫住。晌午時分,他提著半斤紅糖,往老巴圖家去。蒙古包前,老巴圖正給馬駒剪鬃毛,兒子巴特爾和烏日罕蹲在一旁修理馬鞍。
“巴圖大叔,勞您家?guī)兔π薹?!”許靈云遞上紅糖,這是他能拿出的最貴重的東西。
老巴圖瞅了眼紅糖,擺手拒絕:“許同志,你的事兒王隊長說了。咱們都是替國家養(yǎng)馬的,互相幫襯是應該的。不過,修房得趕在霜凍前,材料備齊了,咱們立馬動手?!?/p>
巴特爾咧嘴一笑:“你那窩棚我瞅過,墻基得全扒了,重新夯土。屋頂?shù)糜眯氯敳?,再鋪羊毛氈,這樣才不漏風?!?/p>
烏日罕補充:“門框要換實木的,窗子用羊油紙糊,夜里不招寒氣?!?/p>
許靈云連連點頭,記下每一條建議。三人合計半天,定下修房方案:主屋三間,泥坯墻,茅草頂,西側(cè)搭個牲畜棚,東側(cè)搭個旱廁。
材料方面,隊里批土坯和木料,許靈云出工分抵賬;老巴圖家出羊氈和葦草,他額外付現(xiàn)金。
至于人工,巴特爾兄弟和隊里海生、郭子幾個幫忙,按工分結(jié)算。
次日,王隊長調(diào)來馬車,拉著一堆土坯、松木和鐵釘。許靈云跟著車后跑,生怕東西磕碰了。
午飯后,巴特爾帶著烏日罕和海生、郭子、董大偉幾個牧工趕來,眾人二話不說,抄起鐵鍬扒開舊墻。
許靈云也掄起鎬頭,一下下砸著凍土,手掌震得發(fā)麻。
老巴圖在一旁指導:“夯土得一層層鋪,摻石灰和麥秸,這樣墻才結(jié)實!”
烈日下,汗水和塵土混在一起,許靈云的衣服結(jié)成了硬殼。
巴特爾見他實在累,遞來水囊:“許同志,你歇會兒,我們兄弟打墻基,你盯著就行?!?/p>
許靈云搖頭,咬牙繼續(xù)干活。他知道,這是融入集體的機會,絕不能偷懶。
到了傍晚,墻基初現(xiàn)輪廓。老巴圖捻著胡子滿意點頭:“這墻夯得實,二十年不塌!”
許靈云癱坐在草堆上,渾身骨頭像散了架。但看著逐漸成形的房屋地基,心里暖乎乎的。
次日,屋頂工程開始。牧工們爬上木梯,將葦草一層層鋪好,再用羊毛氈覆蓋。
烏日罕手腳麻利,攀上房梁綁繩索,許靈云在下面遞草捆。突然一陣風刮來,草捆滾落,正砸在許靈云腳邊。
烏日罕嚇得大叫,許靈云卻咧嘴一笑:“沒事,草捆不重,砸不壞!”
眾人笑他憨實,干活愈發(fā)齊心。
五天下來,房屋骨架已立,門窗框也裝好了。
許靈云掏出剩下的錢,買了羊油紙和麻繩,請巴特爾兄弟糊窗。
烏日罕在門框上刻了花紋,老巴圖搖頭:“許同志,這花紋太花了,容易招眼。”
許靈云一愣,連忙道:“大叔說得對,趕緊磨平了!”
他深知,在這個年代,任何“資產(chǎn)階級”的影子都可能成為禍根。
最后一夜,眾人擠在飼養(yǎng)棚,許靈云煮了最后一塊玉米餅,分給大家。
巴特爾啃著餅,甕聲甕氣地說:“許同志,你這房修得扎實,往后下雨下雪都不怕。咱們隊里缺人手,你放馬利索,往后有啥活兒,招呼一聲!”
許靈云眼眶發(fā)熱。在這片土地上,他終于找到了歸屬感。那些曾因身份而懸在心頭的不安,隨著新房的一磚一瓦,漸漸落了地。
新房落成那天,王隊長帶隊里會計來驗收。許靈云將賬本遞上:土坯工分抵扣一百二十元,木料八十元,現(xiàn)金支付羊氈五十元,葦草及人工工分合計二十八元,余兩元買雜項。
會計核對無誤,蓋上公章:“許靈云同志住房修繕完畢,符合標準。”
王隊長拍拍許靈云肩膀:“往后好好干活,隊里不虧待你?!痹S靈云點頭如搗蒜,心里卻盤算著:這二百八十塊錢花得值,不僅換了安穩(wěn)的住處,更堵住了未來可能的猜忌。剩下的兩塊錢,他買了鹽和火柴,搬進了新家。
新屋雖簡陋,但墻厚實不透風,窗紙透進的光亮晃得人心里敞亮。
許靈云躺在炕上,聽著窗外馬群的嘶鳴,望著房梁上烏日罕刻的粗糙花紋——那花紋被他連夜磨平,如今只剩一道淺痕。
他忽然想起父親在美國住豪宅,想起小時候錦衣玉食的日子,嘴角卻泛起苦笑。如今,這才是他的歸宿。
暮色漸沉,老巴圖送來一壺馬奶酒。許靈云推辭不過,接過酒壺。老巴圖坐在炕沿,低聲說:“許同志,你修這房,隊里人都看在眼里。往后有啥難處,盡管開口?!痹S靈云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灼過喉嚨,卻暖了全身。
他知道,在這片草原上,他不再是孤身一人。那些牧民粗糙的手掌,那些真誠的眉眼,織成了他活下去的保護網(wǎng)。
三年自然災害即將到來,漫長的十年動蕩也將席卷全國,但在這里,他有了扎根的土壤。
新房的第一夜,他睡得很沉。夢里,風不再漏進屋子,雨聲化作遙遠的嗚咽,而明天,是晴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