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云界的這一日，被后世稱作“回天忌”。
鉛灰色的云層壓得極低，霧鳴山巔的風(fēng)卷著細碎的冰碴，刮在眾仙臉上如刀割一般。山巔中央，聽離的身影在黑云映襯下顯得格外單薄，他緩緩起身，衣袂被狂風(fēng)撕扯著獵獵作響，面向那翻滾著金色雷光的天幕——那是天威的象征，每一道雷紋都像天神的怒目，透著不容置喙的決絕。
眾仙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見一聲嘆息漫過風(fēng)來，帶著化不開的哀色：“此劫天威，恐傷及無辜?！彼D了頓，聲音輕得像要被風(fēng)吹散，“讓大家莫要擔(dān)憂，自行離去吧……哥哥。”
“他們能走，我如何走得了？！”
清歡的聲音陡然炸響，他一步跨出，仙力在掌心翻涌如沸，卻被一道半透明的結(jié)界死死攔住。這結(jié)界泛著淡淡的星輝，是木筱與聽離聯(lián)手布下的星月結(jié)界，柔軟卻堅韌，將山巔與外界隔絕成兩個世界。
“若不是為了我，你怎會迎來這魔障天劫！”清歡目眥欲裂，拳頭上青筋暴起，正欲一拳轟開這屏障，卻被結(jié)界中伸出的一道無形手掌輕輕按住。
“藏仙域一行后，我早已明白自己身上背負的是什么?！甭犽x的聲音隔著結(jié)界傳來，帶著一絲釋然的平靜，“你是此界仙君，要操心的事太多。而我……渾渾噩噩混跡千年，總算在危難時能為歸云力挽天傾。如今戰(zhàn)事四起，青霧界虎視眈眈，總不能為我一人，誤了大局?！?/p>
“聽離所言，你該明白的?！兵Q竹上前一步，她是歸云星月閣創(chuàng)始人之一，如今的月守二使，素日里總是帶著淺笑的臉上此刻覆滿寒霜，“你不只是他的哥哥，更是歸云眾仙的群首。冷靜下來?！?/p>
“仙君，這結(jié)界是木筱大人同聽離仙尊一道設(shè)下，星月二守合并，蠻力無法破除?！笔穆曇魷貪檯s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這位俊雅的星守二使站在清歡身側(cè)，目光掃過結(jié)界內(nèi)那道單薄的身影，眼底是掩不住的痛惜，“還望三思?！?/p>
將首蘇狄、白秋、方河齊齊上前，甲胄在寒風(fēng)中碰撞出沉悶的響：“仙君，金雷天劫自古罕見，威不可測，以防意外，還是退下吧?！?/p>
“我們同樣憂心聽離仙尊，可……一切都已注定?！?/p>
“是，我明白?！鼻鍤g的聲音哽咽著，他沉重地抬頭，望向結(jié)界內(nèi)的弟弟，又猛地回頭——身后是密密麻麻的歸云仙眾，他們眼中同樣含著擔(dān)憂，卻也藏著對歸云和平的執(zhí)念。
可山巔那頭，是用命替他扛下魔障的弟弟啊。
清歡的眸光閃爍著淚光，絕望像藤蔓般纏住他的喉嚨：“但除了仙君身份，我至少是個叫清歡的仙人……難道你們要我眼睜睜看著弟弟去死？”
眾仙齊齊垂首，沒有人回答。風(fēng)卷著沉默掠過山巔，帶著比冰碴更刺骨的寒意。
“正是如此，我才要聯(lián)合她布下這結(jié)界啊?！?/p>
聽離轉(zhuǎn)過身來，風(fēng)掀起他的發(fā)絲，露出一張蒼白卻平靜的臉。他望著結(jié)界外的眾人，目光在清歡臉上停留了許久，像要把這張臉刻進魂魄里。
“哥哥，還記得嗎？”
天幕驟然暗了暗，金色的雷光在云層中蓄力，發(fā)出沉悶的轟鳴，天威如泰山壓頂般籠罩下來。
“我最早說，只想做個自由的游仙人，不受束縛?！?/p>
“后來我說，要守下歸云每一寸土地，寸土不讓?！?/p>
“再后來我說，要親手終結(jié)戰(zhàn)爭，為歸云眾仙求個安穩(wěn)?！?/p>
他輕輕笑了笑，那笑容里藏著太多未說出口的遺憾：“可是啊……現(xiàn)在看來，我負了身邊人，也沒能完成諾言?！?/p>
話音未落，天幕猛地撕裂一道口子！
“轟隆——！”
金色的雷光如巨龍般咆哮著落下，速度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yīng)。那光芒太過刺眼，眾仙下意識閉上眼，再睜開時，只看見雷光狠狠砸在聽離身上，結(jié)界在瞬間寸寸碎裂，星輝般的光芒與金色雷光交織、湮滅。
“聽離——！”
清歡目眥欲裂，瘋了一般沖破破碎的結(jié)界，卻被天威的余波狠狠掀飛。眾仙也顧不得危險，齊齊涌向山巔中央，可雷光散去的地方，只余下一片焦黑的土地，那道單薄的身影已消失無蹤。
就在這時，一道白色的身影從仙眾后方?jīng)_出，她跑得那樣急，白色的衣袍被風(fēng)掀起，像一只折翼的蝶。是木筱。她臉上沒有淚，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蒼白，直到撲到那片焦黑的土地前，才緩緩跪坐下來，指尖顫抖地撫過地上的灰燼，兩行清淚終于無聲地滑落，砸在塵土里，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
歸云仙殿的送葬隊伍，是沉默的河流。
木筱穿著素白的衣裝，走在清歡身側(cè)，她的腳步很輕，像怕驚擾了誰。鳴竹跟在后面，身旁的宿櫻——星月閣的月守三使，早已紅了眼眶，兩人相視無言，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在風(fēng)中交織。
十井站在殿外的臺階上，身后左邊是蘇狄、白秋、方河三位將首，甲胄上的血跡尚未拭去，此刻卻都低垂著頭。再往后，是星月閣的星守蒙儒、海辛、丘寧，還有姍姍來遲的將首玉鶴。
玉鶴背著劍、抬著槍，肩上還搭著一張弓，腰間別著兩把刀，沉甸甸的兵器壓得他肩膀微沉。他沒理會送葬的隊伍，徑直越過迎葬的七人，大步跑上臺階，站在最頂端，猛地振臂高呼：
“喂——！”
風(fēng)卷著他的聲音，在空曠的仙殿廣場上回蕩。
“天有憐風(fēng)帶泣雨，再是人間最真情！”
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流了淚，只覺得嘴角好咸，連咽下去的口水都帶著澀味：“這是你拼命守下來的疆土，是你最不愿承擔(dān)的功勞。你抱怨過、吐槽過……可你終究扛起了擔(dān)子，走到了現(xiàn)在啊……”
“聽離！”
“以前我總覺得你是花架子，做不好浪跡仙，也當(dāng)不好守關(guān)將，除了仙君一脈的仙血，你一無是處?！彼穆曇暨煅手瑓s依舊洪亮，“可邊關(guān)告急時，是你領(lǐng)頭駐關(guān)百日，雙手沾血染紅長坡，沒被業(yè)障拖入深淵；仙君受難時，是你一肩扛下魔障，終隕于天劫之下！”
“生前我沒款待過你，”玉鶴抹了把臉，淚水混著塵土在臉上劃出痕跡，“但你死后，我敬你是真英雄！”
他的聲音像一顆石子，投進眾仙的心湖，漾開圈圈漣漪。
是啊，那位仙尊。
前半生渾渾噩噩，卻活得活潑幽默，浪跡四方時交下了多少好友；后半生臨危受命，深入藏仙域求取禁忌仙力，護歸云邊界于岌岌可危，助兄長安穩(wěn)接任。
他的一生不算跌宕起伏，卻有過樂趣、有過悲傷、有過歡愛，更有過擔(dān)當(dāng)。
他唯一的愿望，不過是與愛的姑娘，活在和平的當(dāng)下，做回那個自在的游仙人。
可人已去，愿未了。
眾仙望著仙殿深處那方空蕩蕩的靈位，終于忍不住低低啜泣起來。
別了，聽離仙尊。
別了，那個想做游仙人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