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我活在別人的名字和命運里。他們說，我本該是天上的云，卻錯落成了地上的泥。當那輛黑色賓利停在我家漏雨的屋檐下，濺起一片污水時，我知道，我那被偷走的人生，派人來接我了。所有人都以為，我會被突如其來的富貴砸暈，會感恩戴德地撲進那對陌生父母的懷里。但他們不知道，我來，不是為了認親，不是為了繼承億萬家產(chǎn)。我只是來取回一件東西——屬于林墨的，十六年份的，公道。而蘇婉婉，那個占據(jù)了我十六年人生的假鳳凰，她最好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因為這場游戲，從我踏入蘇家大門的那一刻起，規(guī)則，就由我來定。
墻上掛鐘的時針，顫巍巍地指向了下午四點。窗外，六月的雷雨說來就來，豆大的雨點砸在老舊的玻璃窗上，發(fā)出沉悶的噼啪聲，仿佛隨時都會碎裂。
我合上手里那本《理論物理學(xué)導(dǎo)論》，將一枚剛剛獲得的全國中學(xué)生物理競賽金牌，小心翼翼地放進書桌最底層的抽屜里。抽屜關(guān)上的瞬間，一道刺目的閃電劃破昏暗的天空，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雷鳴。
幾乎是同一時刻，巷子口傳來一陣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引擎轟鳴聲。
我們這條“貧民巷”，最“豪華”的交通工具，是收廢品大爺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三輪車。而此刻窗外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像一只闖入雞窩的猛虎。
我走到窗邊，撥開蒙著灰塵的窗簾一角。
一輛黑色的賓利，車頭熠熠生輝的“B”字標志，正被雨水沖刷得格外醒目。它停在巷口，因為巷子太窄，開不進來，卻也因此堵住了唯一的出口。車身線條流暢，與周圍歪歪扭扭、墻皮剝落的自建房形成了荒誕又強烈的對比。
很快，車上下來一男一女，身后跟著一個穿黑西裝、戴白手套的司機，撐著一把巨大的黑傘。
男人約莫四十多歲，一身剪裁得體的定制西裝，氣度不凡。女人則穿著一條香奈兒的連衣裙，珍珠耳環(huán)溫潤，臉上帶著急切和近鄉(xiāng)情怯般的忐忑。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的積水里，昂貴的皮鞋和裙擺瞬間被污水玷污，可他們毫不在意。
他們的目標很明確，是我家那棟二層小樓。
我沒有動，靜靜地看著他們走到門前，看著那個貴婦人抬起手，猶豫了許久，才輕輕敲響了那扇斑駁的木門。
樓下傳來養(yǎng)父林國強不耐煩的吼聲：“誰??！敲魂呢！”
緊接著，是開門聲，以及他瞬間變得諂媚的語調(diào)：“哎喲！您、您二位是……找誰？”
我聽見那個女人用一種顫抖到幾乎失聲的聲音問：“請問……林墨，是住在這里嗎？”
我關(guān)上抽屜，將那枚金牌的存在徹底隱藏。然后，我拿起書包，拉開房門，走了下去。
樓下客廳里，氣氛凝固得像一塊冰。
林國強搓著手，一臉不知所措地站在旁邊，眼神在那對夫妻和他們身后的律師身上來回打轉(zhuǎn)，貪婪和困惑交織。
而那對夫妻，在我出現(xiàn)的一瞬間，目光就死死地鎖在了我的身上。那個被稱為蘇夫人的女人，眼眶瞬間就紅了，她捂住嘴，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嘴里喃喃著：“像……太像了……簡直跟我年輕時一模一樣……”
蘇先生，也就是蘇成海，則相對克制，但通紅的眼眶和緊握的拳頭，也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波濤洶涌。
“林墨同學(xué)，”站在他們身后的律師走上前來，推了推金絲眼鏡，遞給我一份文件，“你好，我是蘇先生的代理律師。這里是一份DNA親子鑒定報告，證明你與蘇成海先生、秦嵐女士存在99.99%的親緣關(guān)系。簡單來說，你才是蘇家真正的女兒?！?/p>
我沒有接。我的目光越過他，平靜地看著那對名義上的親生父母。
“所以呢？”我問，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窗外的雨聲。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們預(yù)想過我的反應(yīng)，或許是震驚，或許是狂喜，或許是痛哭流涕。但他們絕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句冷淡的“所以呢？”。
秦嵐，我的親生母親，似乎被我的冷漠刺痛了，她上前一步，急切地說：“墨墨，媽媽知道，這些年苦了你了……我們找了你十六年，我們是來接你回家的！”
“回家？”我重復(fù)著這個詞，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我腳下站著的，難道不是我的家嗎？”
林國強一聽這話，急了，生怕到手的金龜婿飛了，連忙推了我一把：“死丫頭，胡說什么呢！這位先生太太才是你親爹親媽！還不快叫人！”
我踉蹌了一下，站穩(wěn)了，目光卻依舊鎖定在秦嵐和蘇成海的臉上。
“十六年前，醫(yī)院抱錯，”我緩緩開口，像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guān)的故事，“所以，你們的女兒，蘇婉婉，在你們家過了十六年富裕的生活。而我，林墨，在我家過了十六年……這樣的生活?！?/p>
我的視線掃過這間狹小、潮濕、散發(fā)著霉味的客廳，最后落在了林國強那張因常年酗酒而浮腫的臉上。
蘇成海的臉上充滿了愧疚，他從律師手里拿過一張銀行卡，遞給林國強：“林先生，這里是一千萬，感謝你這些年對墨墨的……照顧。密碼是六個八。這只是初步的補償，以后我們還會……”
林國強的眼睛瞬間亮得像兩個一百瓦的燈泡，他哆哆嗦嗦地接過卡，連聲道謝：“謝謝蘇先生！謝謝蘇太太！不辛苦，一點都不辛苦！這丫頭能吃能睡，好養(yǎng)活！”
我看著他那副嘴臉，心中最后一點波瀾也消失了。
“我跟你們走?！蔽覍μK成海和秦嵐說。
秦嵐喜極而泣，又要上前來抱我。
我抬手，做了一個制止的動作?！暗?，我有幾個條件。”
律師皺了皺眉，似乎覺得我的態(tài)度有些“不識抬舉”，但蘇成海立刻說：“你說，墨墨，什么條件我們都答應(yīng)你?！?/p>
“第一，我的戶口和學(xué)籍，你們負責(zé)以最快的速度轉(zhuǎn)到A市。我要進A市一中，進最好的火箭班?！?/p>
A市一中，全國頂尖的學(xué)校，也是蘇婉婉現(xiàn)在就讀的學(xué)校。
蘇成海毫不猶豫：“沒問題，我立刻就去辦。”
“第二，”我看向林國強，“這一千萬，是他賣女兒的錢，從此以后，我與他，兩不相欠，再無瓜葛?！?/p>
林國強正沉浸在暴富的喜悅中，聞言也只是敷衍地點點頭：“好好好，你愛去哪去哪！”
“第三，”我的聲音頓了頓，變得更輕，卻也更冷，“蘇婉婉，你們打算怎么處理？”
客廳里的空氣再次凝固。
這個問題，像一把鋒利的刀，直直插進他們心中最柔軟也最矛盾的地方。
秦嵐的臉色白了白，艱澀地開口：“墨墨，婉婉她……她也是無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我們養(yǎng)了她十六年，已經(jīng)有了感情……你放心，我們絕不會虧待你，你是我們的親生女兒，蘇家的一切將來都是你的。我們只是希望，你能把婉婉當成你的親妹妹，你們……”
“我沒有妹妹?！蔽掖驍嗨脑?，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我的意思是，我的東西，我要全部拿回來。屬于‘蘇家大小姐’的一切，身份、地位、房間、寵愛……一樣都不能少。至于她，是去是留，你們自己決定。但別指望我會和她‘姐妹情深’?！?/p>
說完，我轉(zhuǎn)身上樓。
“給我十分鐘?！?/p>
我沒有回頭看他們的表情，但我能感受到那幾道復(fù)雜的視線，震驚、愧疚、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像針一樣扎在我的背上。
我的房間很小，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掉漆的衣柜，就占滿了所有空間。
我沒有多少行李。幾件洗得發(fā)白的校服，幾本翻爛了的專業(yè)書。我將它們一一放進那個破舊的書包里，最后，我重新打開抽屜，拿出了那枚金牌。
金色的獎牌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出冷硬的光。
十六年來，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靠我自己一點一點拼回來的。知識、成績、榮譽……這些才是真正屬于我的東西，誰也搶不走。
而現(xiàn)在，我要去拿回那些本就該屬于我，卻被別人竊取了十六年的東西。
我拉上書包拉鏈，走下樓。
蘇成海和秦嵐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了情緒。秦嵐的眼睛依舊紅腫，但她努力對我擠出一個溫柔的笑：“墨墨，都收拾好了嗎？走吧，我們回家?！?/p>
我點點頭，越過他們，徑直向門外走去。
從始至終，我沒有再看林國強一眼。
坐進賓利柔軟的后座，將自己與那個充滿霉味和酒精味的世界徹底隔絕。司機平穩(wěn)地發(fā)動車子，緩緩駛出那條泥濘的小巷。
車窗外，破敗的樓房和鄰居們探頭探腦、充滿艷羨的目光，都在飛速倒退。
車內(nèi)，秦嵐幾次想開口找話題，都被我沉默的氣場逼了回去。她只能不停地用紙巾擦拭眼角，而蘇成海則時不時通過后視鏡看我，眼神復(fù)雜。
“墨墨，”最終，還是蘇成海先開了口，“關(guān)于婉婉……她是個很單純、善良的孩子，就是從小被我們寵壞了，有點小公主脾氣。我們已經(jīng)和她談過了，她一時可能有點接受不了，如果她說了什么不中聽的話，希望你……多擔待一點?！?/p>
又來了。
他們的話術(shù)，和前世一模一樣。
是的，前世。
我之所以如此平靜，是因為這一切，我都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次了。
前世的我，在得知真相時，確實震驚狂喜，以為自己是掉入凡間的公主，終于能回到城堡。我感激涕零地跟著他們回家，對他們的小心翼翼和愧疚全盤接受，對他們口中那個“單純善良”的蘇婉婉充滿了好奇和善意。
我天真地以為，只要我足夠懂事，足夠優(yōu)秀，就能重新融入這個家庭。
可結(jié)果呢？
蘇婉婉的“小公主脾氣”，是在我第一次考試超過她時，當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將我的書包扔進垃圾桶；她的“單純善良”，是在我被她的朋友們鎖在體育器材室一整晚，發(fā)著高燒，她卻對父母說我徹夜不歸去和壞學(xué)生鬼混。
而我的親生父母，每一次都只會說：“墨墨，婉婉不是故意的，你讓著她點，她畢竟叫了我們十六年爸媽?！?/p>
“墨墨，得罪了婉婉，就是得罪了半個A市的名流圈，對我們蘇家沒好處?！?/p>
“墨墨，你為什么就不能和婉婉好好相處呢？”
直到最后，我為了救被綁匪綁架的蘇婉婉，被失控的汽車撞死，我才從他們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聽明白——他們哭的，是他們“唯一”的女兒蘇婉婉受到了驚嚇。而我，林墨，不過是一個他們還不熟悉的、可有可無的“親生女兒”。
重活一世，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親情？我不需要。
我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繁華街景，心中一片冰冷。
我要的，是公平。
蘇婉婉享受了十六年不屬于她的榮華富貴，那么，她也該嘗嘗，我那十六年豬狗不如的滋味。
車子駛?cè)階市最頂級的富人區(qū)，在一棟宛如城堡的別墅前停下。
管家?guī)е慌艂蛉嗽缫压Ш蛟陂T口，齊聲喊道：“歡迎大小姐回家！”
我面無表情地走下車，背著我那個與這里格格不入的舊書包。
秦嵐和蘇成海一左一右地跟在我身邊，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向我介紹著這里的一切。
我心不在焉地聽著，目光卻穿過富麗堂皇的大廳，落在了二樓旋轉(zhuǎn)樓梯的頂端。
那里，站著一個穿著白色公主裙的少女。
她皮膚白皙，長發(fā)微卷，眉眼精致得像個洋娃娃。她就是蘇婉婉，那個鳩占鵲巢十六年的假千金。
此刻，她正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敵意，像一位真正的公主，在打量一個闖入她領(lǐng)地的乞丐。
四目相對，空氣中仿佛有電光火石。
她看到我破舊的衣服和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嘴角不屑地撇了撇，然后將目光轉(zhuǎn)向秦嵐和蘇成海，聲音嬌滴滴的，帶著一絲委屈：“爸爸，媽媽，你們回來了……這就是你們在外面給我找的……姐姐嗎？”
她刻意在“姐姐”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充滿了挑釁。
秦嵐的表情有些尷尬，連忙上前拉住她的手：“婉婉，別亂說，這是墨墨，是……是你的親姐姐?！?/p>
“姐姐？”蘇婉婉輕笑一聲，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從頭到腳地打量，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劣質(zhì)的仿冒品，“可她看起來……好土啊。我們家里的傭人，穿得都比她體面?！?/p>
前世，聽到這句話的我，窘迫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但現(xiàn)在，我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看著這個被寵壞了的、愚蠢的假公主。
在蘇家父母緊張的注視下，我緩緩地，勾起了一個笑容。
然后，我越過所有人，一步一步，走上那華麗的旋轉(zhuǎn)樓梯，走到蘇婉婉的面前。
我的身高比她高半個頭，可以輕易地俯視她。
我看著她那雙故作鎮(zhèn)定，實則已經(jīng)開始慌亂的眼睛，然后，我的視線緩緩下移，掠過她華麗的裙子，掠過這棟豪宅里的一切，最后，我的目光重新回到她的臉上。
我微微傾身，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聲說：
“這里的灰塵，聞起來都比我以前住的地方干凈?！?/p>
蘇婉婉的臉色瞬間變了。
我直起身，臉上的笑容擴大，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讓客廳里所有人都聽到。
“不過，”我環(huán)顧四周，最后目光定格在客廳中央那盞巨大的水晶吊燈上，語氣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初來乍到的天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這房子，比我想象中的……要小一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