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星第一次見到林楚楚時(shí),是在自家別墅的玄關(guān)。女孩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裙,
手里攥著個(gè)掉漆的鐵皮盒子,站在光線下,頭發(fā)絲都透著點(diǎn)怯生生的黃?!靶切?,這是楚楚,
以后就是你姐姐了?!眿寢尩穆曇糗浀孟衩藁?,可林晚星分明瞥見她眼角沒擦干凈的淚痕。
原來二十年前醫(yī)院抱錯(cuò)了孩子。她是被捧在掌心長大的林家小姐,而林楚楚,
是在城南老胡同里跟著奶奶吃了二十年苦的真千金。林楚楚跟著奶奶過的日子,
是浸在老胡同潮濕空氣里的,帶著點(diǎn)煤煙味和皂角的澀,卻又被奶奶焐得有絲暖。
她們住的小平房在胡同最里頭,墻皮掉得一塊一塊的,露出里頭的黃土。屋頂鋪著舊瓦片,
下雨天總漏,奶奶就把盆盆罐罐擺一地,夜里聽著“滴答滴答”的響,
奶奶會拍著她的背說:“這是老天爺在唱歌呢。”屋里就一張舊木床,奶奶睡外頭,
她睡里頭,中間隔著個(gè)打了補(bǔ)丁的粗布枕頭;一張掉漆的方桌,是鄰居家淘汰送的,
桌腿墊著塊碎磚才不晃。奶奶靠給胡同里的人家縫縫補(bǔ)補(bǔ)過活。
白天奶奶戴著眼罩(其實(shí)就是塊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坐在門口的小馬扎上,
手里的針線穿梭得飛快,縫一件衣裳掙五毛一塊。楚楚放了學(xué)就蹲在旁邊,幫奶奶理線頭,
把碎布片攢起來,攢多了奶奶就拼個(gè)布沙包給她玩。有次胡同口張奶奶拿來件小孩的棉襖,
說孩子長得快穿不上了,讓奶奶幫忙改改給楚楚穿。奶奶連夜拆了又縫,
把磨破的袖口換了新布,還在衣襟上繡了朵歪歪扭扭的小梅花。楚楚穿上時(shí),
暖得直往奶奶懷里鉆,奶奶摸著她的頭笑:“咱楚楚也有新棉襖了?!背允成细枪?jié)儉。
早上大多是稀粥配咸菜,粥熬得很稠,奶奶總把碗底那點(diǎn)稠的往她碗里撥。偶爾買塊豆腐,
奶奶會做豆腐湯,飄著點(diǎn)蔥花,楚楚能喝兩碗。只有逢年過節(jié),奶奶才舍得買兩斤肉,
燉得爛爛的,大塊的都挑給楚楚,自己就著湯泡飯。楚楚扒拉著碗里的肉,往奶奶嘴里塞,
奶奶總搖頭:“奶奶老了,咬不動,你吃?!逼鋵?shí)楚楚看見過,
奶奶夜里偷偷啃她啃剩下的骨頭。奶奶的手總裂著口子,冬天更厲害,指節(jié)上纏著膠布,
縫衣服時(shí)線一扯就疼得皺眉,卻從不在楚楚面前哼一聲。楚楚學(xué)著胡同里的嬸嬸們,
給奶奶買了塊最便宜的蛤蜊油,晚上睡前幫奶奶涂。油蹭在奶奶粗糙的手上,香香的,
奶奶瞇著眼笑:“咱楚楚是小棉襖?!弊钭尦洅斓模悄棠痰目人?。一到冬天就犯,
咳得直不起腰,卻總說“沒事沒事,熬熬就過去了”。
楚楚偷偷把攢下的幾毛零花錢(是幫李爺爺送牛奶掙的)塞在奶奶枕頭下,想讓她買藥。
可第二天錢又回到了她書包里,還多了顆水果糖——是胡同口小賣部快化了的那種。
奶奶說:“奶奶硬朗著呢,錢留著給楚楚買筆?!蹦菚r(shí)她不知道自己不是奶奶的親孫女,
只以為是爸媽走得早,奶奶帶著她過活。她最盼著夏夜,奶奶搬個(gè)竹床到院里,
搖著蒲扇給她講星星的故事。奶奶指著天上最亮的那顆說:“那是楚楚的星星,
以后咱楚楚要過好日子,像星星一樣亮?!彼团吭谀棠掏壬希?/p>
聞著奶奶身上皂角和陽光混合的味,聽著胡同里的蟲鳴,覺得再窮的日子,有奶奶在就甜。
后來奶奶走了,走前拉著她的手,
從枕頭下摸出那個(gè)掉漆的鐵皮盒子:“這里頭有你……你爸媽的東西,好好收著。
”她那時(shí)候還不懂,只抱著盒子哭,以為把盒子攥緊了,就能把奶奶留下似的。
直到被林家找到,她才知道這二十年的相依為命,原是一場陰差陽錯(cuò)的緣分,
可那些被奶奶用粗布衣裳、稀粥熱湯、蒲扇涼風(fēng)焐熱的日子,早刻進(jìn)了骨子里,
成了她這輩子最暖的念想。林楚楚來得悄無聲息,像株怕曬的青苔。她會在廚房幫張媽擇菜,
指尖被菜汁染得發(fā)綠也不吭聲,張媽總會夸她懂事,明明張媽除了工作上的事,
很少和別墅里面的人講話;她會在林晚星練鋼琴時(shí)坐在角落的小凳子上,
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卻從不敢碰琴鍵——林晚星試過讓她彈,
她指尖剛碰到黑白鍵就猛地縮回去,像被燙著似的,小聲說:“我手笨,會弄壞的。
”林晚星自己,成了那個(gè)格格不入的人。林楚楚住進(jìn)林家后,爸媽眼里的天平,
總在不經(jīng)意間往她那邊偏些,偏得自然,連他們自己或許都沒察覺,
只反復(fù)念著“楚楚這孩子,是真懂事”。那天晚飯燉了排骨,林晚星仗著是自己愛吃的,
剛上桌就挑著碗里的肋排往自己碟里挪,筷子“叮叮當(dāng)”碰著瓷碗響。
媽媽剛要開口說她“慢點(diǎn)”,眼尾卻瞥見林楚楚——她手里的筷子沒動,
只盯著碗里的小塊排骨,等爸媽都夾過了,才夾起離自己最近的兩塊,還先挑了上面的軟骨,
輕輕放進(jìn)爸媽碗里,小聲說:“爸,媽,吃著塊,這塊好吃?!眿寢尩哪抗忸D了頓,
沒再看林晚星,反倒給林楚楚夾了塊帶肉的大排:“楚楚多吃點(diǎn),看你瘦的。
”爸爸也跟著點(diǎn)頭:“是啊,別總想著別人,自己也得吃飽?!绷滞硇悄笾曜拥氖志o了緊,
碟里的肋排突然就沒那么香了——以前爸媽總把最嫩的排骨直接往她碗里堆的。
還有次周末大掃除,張媽在擦客廳的落地窗,林晚星抱著本書窩在沙發(fā)上,
腳翹在茶幾邊晃悠,偶爾抬眼看看,也只當(dāng)沒看見張媽夠不著窗沿頂端。倒是林楚楚,
端著剛洗好的水果從廚房出來,見張媽踮著腳費(fèi)勁,放下果盤就走過去,
搬了張小板凳站上去,接過抹布幫著擦高處的玻璃。她個(gè)子也不算高,
站在凳子上得微微仰著脖子,胳膊舉得發(fā)酸,額角沁出細(xì)汗也沒停,擦得仔仔細(xì)細(xì),
連窗縫里的灰都沒放過。爸爸從書房出來撞見了,當(dāng)即就夸:“楚楚真能干,
還知道幫張媽干活。”媽媽也湊過來看,摸著林楚楚的頭笑:“比星星省心多了,
星星這丫頭,讓她拿個(gè)掃帚都嫌麻煩?!绷滞硇前褧樕弦簧w,假裝沒聽見,
可耳朵尖卻紅了——她哪是嫌麻煩,是壓根沒往那處想,總覺得有張媽在,用不著自己動手。
更讓爸媽念叨的是林楚楚的“不添麻煩”。她剛來那會兒,媽媽帶她去買衣服,進(jìn)了童裝店,
媽媽指著櫥窗里那條帶蕾絲的公主裙問她“喜歡嗎”,她卻搖頭,拉著媽媽往打折區(qū)走,
指著件最簡單的棉布裙說:“這個(gè)就好,便宜,還耐穿。”媽媽要給她買書包,
她也只挑最普通的帆布款,說“以前的書包還能用”。反觀林晚星,
前陣子剛吵著要最新款的聯(lián)名書包,理由是“班里同學(xué)都有”;媽媽給她買的裙子,
但凡袖口磨了點(diǎn)邊就不肯再穿。有次媽媽整理衣柜,
看著林晚星那堆沒穿幾次就扔在一旁的衣服,
又想起林楚楚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裙疊得整整齊齊收在抽屜里,
忍不住跟爸爸嘆氣:“你說星星這性子,要是能學(xué)學(xué)楚楚的懂事就好了。
”這些話沒刻意瞞著林晚星,有時(shí)是飯桌上隨口提的,有時(shí)是爸媽在客廳聊天被她聽見的。
起初她只覺得不服氣,覺得林楚楚是故意裝乖巧,可次數(shù)多了,
看著爸媽提起林楚楚時(shí)眼里的欣慰,再對比自己被念叨時(shí)的無奈,
心里那點(diǎn)不服氣漸漸摻了別的滋味——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悶悶的,連帶著看林楚楚的眼神,
也多了層說不清的別扭。她開始故意找林楚楚的麻煩。林晚星欺負(fù)林楚楚的法子,
帶著點(diǎn)被寵壞的小孩那點(diǎn)笨拙的刻意,卻又扎得人隱隱發(fā)疼。
那天林楚楚剛把自己和林晚星的校服洗好晾在陽臺,嫩黃色的陽光曬得布料泛著暖烘烘的香。
她踮著腳把最后一件校服搭在衣架上,
手指還捏著衣角輕輕撫平褶皺——那是林晚星最喜歡的一條格子裙,她洗得格外仔細(xì),
生怕留下半點(diǎn)皂漬。林晚星就抱著胳膊站在陽臺門口,看著她小步小步退開,
才慢悠悠地走過去。她沒說話,只是故意往晾衣繩下一站,肩膀輕輕一蹭,“嘩啦”一聲,
兩件校服就從繩上滑了下來,正正落在陽臺角落積著點(diǎn)灰的瓷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