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城的夜色,總帶著幾分金戈鐵馬的肅殺。
丘處機伏在趙王府東墻的老槐樹上,樹皮粗糙的紋理硌得手掌生疼。他已經在這里潛伏了整整三個時辰,從日頭偏西到月上中天,王府里巡邏的侍衛(wèi)換了三撥,檐角的銅鈴被風吹得叮當作響,卻始終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潛入。
懷里的追蹤符燙得像團火,黃紙上的光點在進入中都城后便一直穩(wěn)穩(wěn)地停在趙王府深處,此刻更是亮得幾乎要透紙而出。這說明,包惜弱就在這座府邸里,而且離他很近。
三天前在城外破廟聽到 “滿月宴席” 四個字時,丘處機的心像是被重錘砸了一下。他原以為包惜弱只是被完顏洪烈擄走,卻沒想到孩子已經生在了王府里。楊鐵心的骨肉,竟要在金狗的巢穴里滿月,這讓他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兄弟?
“再等一個時辰?!?他低聲對自己說,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丹田中運轉了整日的內力漸漸有些滯澀,可他不敢松懈,目光緊緊盯著王府深處那座亮著燈的閣樓 —— 那里正是追蹤符指引的終點。
三更梆子響過,王府里的燈火大多熄滅,只剩下巡邏侍衛(wèi)手中的火把在黑暗中移動,像一條條游動的毒蛇。丘處機深吸一口氣,身形如落葉般從槐樹梢飄落,腳尖在青石板上一點,悄無聲息地滑入墻角的陰影里。
他沿著回廊的柱子快速移動,全真教的 “金雁功” 被催發(fā)到極致,身影時而化作一道殘影,時而與廊柱融為一體。 路過花園時,假山后突然傳來侍衛(wèi)的咳嗽聲,他立刻縮身躲進月洞門后,看著兩個侍衛(wèi)勾肩搭背地走過,腰間的彎刀碰撞著發(fā)出輕響。
“聽說了嗎?西跨院那位剛生了小王爺,王爺高興壞了,賞了咱們府里每個人十兩銀子呢?!?/p>
“那婦人也是好命,本來是南朝來的,現(xiàn)在一躍成了王爺?shù)膶欏?,連帶著兒子都成了金枝玉葉?!?/p>
侍衛(wèi)的聲音漸漸遠去,丘處機的心卻沉得更厲害了。寵妃?金枝玉葉?這些字眼像針一樣扎在他心上。他加快腳步,終于來到那座閣樓前。
閣樓的窗戶半開著,里面?zhèn)鱽砼拥偷偷暮叱?,曲調婉轉,卻帶著化不開的憂愁。丘處機屏住呼吸,像壁虎般貼著墻壁游到窗下,借著窗紙的破洞向里望去。
炕上躺著的女子面色蒼白如紙,鬢邊的碎發(fā)被汗水濡濕,正是他苦苦尋找的包惜弱。她懷里抱著個襁褓,纖細的手指輕輕拍著,嘴里哼著江南的小調,正是楊鐵心常唱的那首《采茶歌》。
“康兒乖,娘給你唱采茶歌好不好?”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產后的虛弱,“你爹爹最喜歡聽這個了……”
說到 “爹爹” 二字時,她的聲音哽咽了,豆大的淚珠順著臉頰滾落,滴在襁褓上。
丘處機的眼眶瞬間紅了。他看到炕邊的小幾上放著一碗參湯,已經涼透了;看到墻角堆著的錦繡衣物,卻沒有一件是包惜弱平日穿的素色布衫;更看到她脖頸間隱約露出的青痕 —— 那是被人強行戴上金項圈留下的印記。
“惜弱賢弟媳。” 他在心里默念,握緊了腰間的劍柄。只要他現(xiàn)在踹開窗戶沖進去,憑借手中的長劍,未必不能殺出一條血路,帶她們母子離開。
可目光落在襁褓里那個小小的身影上時,他的動作頓住了。嬰兒睡得正熟,小臉紅撲撲的,嘴角還帶著淺淺的笑意,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處何等險境。包惜弱的手一直護在孩子心口,仿佛那是她此生唯一的牽掛。
“不可沖動?!?丘處機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完顏洪烈能把包惜弱安置在如此華麗的閣樓,必定派了高手暗中守護。一旦動手,最先遭殃的就是這對脆弱的母子。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包惜弱像是受驚的小鹿,立刻停止了哼唱,將嬰兒緊緊抱在懷里,警惕地望向門口。
門被輕輕推開,走進來的是完顏洪烈。他脫下銀甲,換上了一身月白錦袍,手里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惜弱,該喝藥了?!?/p>
包惜弱的身體明顯瑟縮了一下,卻還是點了點頭,聲音細若蚊蚋:“多謝王爺?!?/p>
“康兒睡了?” 完顏洪烈走到炕邊,目光落在襁褓上,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喜愛,也有不易察覺的算計, “這孩子生得真好,眉眼像你?!?/p>
包惜弱沒有說話,只是將嬰兒抱得更緊了些。
完顏洪烈將湯藥遞到她唇邊,看著她小口小口地喝下去,才緩緩道:“再過七天就是康兒的滿月,我已經讓人準備好了宴席,到時候請些親朋好友來熱鬧熱鬧,好不好?”
包惜弱的手猛地一顫,湯藥灑出來燙在手上,她卻渾然不覺,只是喃喃道:“不必了…… 王爺,不必如此鋪張……”
“怎么能是鋪張?” 完顏洪烈握住她的手,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溫柔,“他是我的兒子,將來要繼承我的爵位,滿月宴自然要辦得風光些?!?/p>
“他不姓完顏!” 包惜弱像是突然被刺痛,猛地抽回手,聲音帶著壓抑許久的悲憤,“他叫楊康,是我和…… 和鐵哥的兒子!”
完顏洪烈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驟然變冷,卻很快又恢復如常:“惜弱,別任性。楊鐵心已經死了,從今往后,我會好好待你們母子。”
說完,他不再看包惜弱,轉身走出了房間,臨走時還特意吩咐門外的侍女:“看好夫人,別讓她受了風寒。”
房門關上的剎那,包惜弱再也忍不住,將臉埋在襁褓上無聲地啜泣起來,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窗外的丘處機聽得睚眥欲裂。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嘗到血腥味才勉強壓制住沖進去的沖動。原來楊鐵心真的不在了,原來這女子一直記得丈夫的名字,原來她在這座金絲籠里,每日都在承受著何等的煎熬。
他悄悄從懷里摸出那封血書,借著月光,能看到上面 “楊康” 二字被淚水浸得有些模糊。這是楊鐵心用性命換來的囑托,他必須想辦法送到包惜弱手里。
等到侍女換班的間隙,丘處機像一道青煙般躥到窗下,指尖彈出一枚銅錢,精準地打在院角的銅鈴上。“叮鈴” 一聲脆響,吸引了走廊上侍衛(wèi)的注意。
趁著這個空檔,他迅速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里面是他特意從江南帶來的桃花酥 —— 那是包惜弱以前最愛吃的點心。他將血書藏在點心下面,屈指一彈,油紙包便像只鳥兒般穿過窗縫,落在炕邊的小幾上。
包惜弱顯然被嚇了一跳,猛地抬頭望向窗戶。丘處機已經隱入陰影,只露出一雙眼睛,對著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指了指小幾上的油紙包。
她愣了愣,隨即像是明白了什么,顫抖著伸出手拿起油紙包。當看到里面的血書時,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
“鐵哥……” 她捂住嘴,強忍著才沒哭出聲,手指一遍遍地撫摸著血書上的字跡,仿佛那是丈夫的臉龐。
丘處機知道不能久留,對著她鄭重地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會再來,然后轉身消失在夜色里。他能感覺到身后那道目光一直追隨著自己,帶著感激,也帶著絕望。
回到老槐樹上,他長長地舒了口氣,才發(fā)現(xiàn)后背的道袍已經被汗水浸透。懷里的追蹤符光芒漸漸暗淡下去,像是完成了使命。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已經是四更天了。王府里的燈火大多熄滅,只有那座閣樓依舊亮著,像黑夜里的一盞孤燈。
丘處機望著那扇窗戶,心里已經有了主意。硬闖不行,那就只能借著滿月宴席的機會。到時候賓客云集,守衛(wèi)難免會有疏漏,或許能找到機會和包惜弱說上幾句話,告訴她自己會想辦法帶她們離開。
他摸了摸腰間的長劍,劍鞘上的紋路被摩挲得光滑溫潤。這把劍陪著他走過了大半輩子,斬過奸邪,護過忠良,這一次,他要為了兄弟的骨血,再拼一次。
“楊兄,再等等。” 他對著王府的方向低聲說道,聲音被風吹散在夜色里,“七天后,我定讓康兒認祖歸宗?!?/p>
月光下,老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是在應和他的誓言。遠處的中都城墻巍峨聳立,城門上的金兵依舊在巡邏,而這座看似平靜的王府里,正醞釀著一場無人知曉的風暴。
丘處機最后看了一眼那亮著燈的閣樓,轉身消失在晨曦微露的天際。他需要回去準備,為七天后的滿月宴,也為楊康的未來,做最周全的打算。
而此刻,閣樓里的包惜弱正將血書緊緊貼在胸口,淚水打濕了襁褓的一角。她低頭看著熟睡的嬰兒,輕聲道:“康兒,你爹爹…… 來接我們了?!?/p>
窗外的風,似乎也帶上了幾分江南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