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 銅環(huán)叩門的指節(jié)泛著青，李管家端著食盒的手懸在半空，鬢角的汗珠子順著皺紋往下淌，滴在靛藍的粗布短褂上。食盒里的蓮子羹熱過三回，糖桂花都沉底了，青瓷碗沿還凝著層薄薄的水汽。
“小祖宗，” 他把耳朵貼在門上，聲音壓得比窗紙還薄，“昨兒廚房燉了你愛吃的筍干老鴨，我讓灶上給你留了個鴨腿，油亮亮的，皮一抿就化……” 門內(nèi)靜悄悄的，只有風(fēng)穿過廊下鈴鐺的 “鐺鐺” 聲，倒比他的話還清楚些。
第七天了。
自打那晚亭子里的爭執(zhí)后，這扇門就再沒開過。窗戶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連只偷窺的麻雀都尋不著縫，只偶爾在夜深人靜時，張云逸獨自站在院中的銀杏樹下，偷偷的能聽見里面?zhèn)鱽順O輕的翻身聲 —— 被褥摩擦著木床板的聲音。他總背著身，一身潔白衣裳，衣服的后擺掃過滿地的銀杏葉，靴底碾過幾片枯瓣，直到那點動靜消失，才往回走，酒壺掛在腰間晃蕩，卻沒見他再喝過一口。
“云逸先生！” 李管家的喊聲刺破了庭院的靜。他端著食盒往張云逸的書房跑，木托盤撞在石階上，震得碗里的老鴨湯漾出淺痕?！澳烊デ魄瓢?！七天了！這小祖宗粒米未進。這....這樣下去咱們大人也受不了啊?！?/p>
張云逸正在房間里坐著，手里擦拭著一把黑隕鐵扇，青石板上的砥石沾著水，映出他鬢角新添的白霜。 此刻卻靜悄悄的，連擦拭扇子的 “沙沙” 聲都蓋不過李管家的喘氣。
“他房里……” 他突然開口，聲音澀得像剛從砂鍋里撈出來的栗子，“昨夜可有聲響？”
“有！” 李管家忙點頭，眼里迸出點光，“后半夜我起夜，聽見里面有動靜，像是…… 像是用指甲刮床板？我嚇得沒敢出聲，想著總算有點動靜了，可天亮了還是沒開門……”
張云逸的手輕輕撫摸著扇面上的北七星圖，黑隕鐵扇骨泛著冷光，扇墜上的小銀鈴被他指尖捻得微微發(fā)燙。他盯著扇面上雕刻的云紋，突然把扇子合上，“啪” 的一聲輕響，驚飛了窗臺上蜷著的灰雀。 “
甜食，” 他站起身，白色衣袍掃過椅腿，帶起一陣風(fēng)，“去庫房把那罐蜜糖金橘取來，再讓灶上新蒸一籠桂花糕，要放雙倍的糖霜?！?他頓了頓，又補了句，聲音低得像怕被誰聽見，“再準(zhǔn)備一碗小建中湯，多擱些糖霜，他小時候嫌藥苦，得甜絲絲的才肯喝?！?/p>
李管家愣了愣 —— 云逸先生何時對廚房的事這般上心過？往日里連自己的飯食都只讓隨便弄些，此刻卻連糖霜的量都記得清楚。他不敢多問，忙應(yīng)著 “哎！這就去！”，轉(zhuǎn)身就往廚房跑去，手里木托盤在奔跑下，湯碗里的油花晃得更厲害了。
半個時辰后，張云逸端著托盤站在楓兒門外，陽光從銀杏樹梢漏下來，在青石板上篩出碎銀似的斑，托盤里的白瓷碗騰著熱氣，蜜糖金橘的甜香混著桂枝的藥香，纏纏綿綿往門縫里鉆。他深吸口氣，先放輕了聲音，指節(jié)叩門的力道比李管家輕得多： “
楓兒，叔給你帶了蜜金橘，就是你小時候偷藏在枕頭底下的那種，我去年托人從江南捎來的，罐口的泥封還是你親手敲的呢?！?/p>
門內(nèi)沒動靜。
他等了等，又敲了兩下，聲音里添了點哄人的軟意：“還有小建中湯，灶上的家丁熬了一個時辰呢，說比你八歲那年練劍摔壞腿時熬的還稠些 —— 那會兒你賴在榻上不肯喝，非讓叔把湯里的桂圓剝給你才肯張嘴，記不記得？”
門縫里隱約傳來極輕的呼吸聲，比前幾日的翻身聲更弱，卻像根細針，輕輕刺了下張云逸的心。他喉結(jié)又滾了滾，把托盤往門邊石墩上挪了挪，聲音沉了幾分，帶了點平日教劍時的嚴(yán)肅： “
楓兒，開門。你鎖著門能解決什么？跟自己較勁，把身子熬垮了，還怎么練劍？怎么查你的身世？” 他頓了頓，扇柄在掌心轉(zhuǎn)了半圈，“你不是總說要變強，要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現(xiàn)在連口湯都喝不進，談何變強？”
門內(nèi)的呼吸聲似乎停了。
張云逸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冷硬碎了些，透出點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笨拙。他蹲下身，聲音放得比剛才還柔，像哄三歲孩童：“叔知道你委屈，知道你怨我瞞著你?？赡阆劝验T打開，好不好？湯要涼了，桂花糕再放會兒就軟了?！?/p>
“唉……”張云逸站在原地，這聲嘆氣得從肺腑里擠出來，帶著陳年酒壇開封時的澀味，他突然回想起，過去楓兒問過自己的這些問題，都可以被自己的三言兩語蒙混過關(guān)，那是因為當(dāng)年楓兒還小，如今楓兒長大了，張云逸自己也知道，是不可能瞞得過去了。
他再次抬起手，指節(jié)在粗糙的門板上輕輕敲了敲，“楓兒，” 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沙啞，“今天只要你出來，叔就帶你去看樣?xùn)|西”
門內(nèi)終于有了動靜 —— 極輕的一聲抽氣，像是被什么噎住了。
“一件……” 張云逸的聲音突然有些發(fā)澀，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道，“一件和你父母有關(guān)的東西?！?/p>
這句話像鑰匙插進鎖孔，只聽 “咔噠” 一聲輕響，門閂竟真的被拉開了。
門開的縫隙剛夠塞進個拳頭，楓兒抱著玉佩的手緊得指節(jié)發(fā)白，眼睛像蒙著層水霧的核桃，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叔…… 你沒騙我？”
張云逸緩緩俯下身，他沒有急著回答，先伸手探了探楓兒的額頭，指尖觸到一片滾燙，眉頭立刻擰成個疙瘩：“先把桂花糕吃了?！?他用鐵扇挑了塊糕點遞過去，糖霜簌簌落在楓兒干裂的唇上，“再鬧脾氣，叔心里該多傷心?！?/p>
這話像根軟刺扎進楓兒心口，他吸了吸鼻子，眼淚啪嗒掉在玉佩上?？陕劦矫厶墙痖俚奶鹣悖亲硬粻帤獾亟辛寺?，聲音大得讓他自己都紅了臉。張云逸趁機把托盤往他懷里塞，指尖故意刮了下他凍得發(fā)僵的鼻尖：“小饞貓，七天不吃東西，是想把庫房的蜜餞都留著獨吞？” “
才不是！” 楓兒嘴硬，卻誠實地咬了口桂花糕，糖霜在舌尖化開，甜得他眼睛發(fā)酸。他含著糕點嘟囔：“叔要是敢騙我…… 我就、我就把你書房的書都磨成粉！把你的黑隕鐵扇.....”
“哦？把我的黑隕鐵扇怎么樣?” 張云逸挑眉，看他小口小口吞咽的樣子，心里漸漸化了，哈哈大笑“那你可得快點好起來。三天后夜晚子時，我在書房等你。” 他突然屈指彈了下楓兒的腦門，“要是到時候還沒力氣搬我的書，我可就不等了?！?/p>
楓兒捂著額頭瞪他，腮幫子塞得鼓鼓的像只偷吃東西的松鼠，又偷偷的把面前的小建中湯往嘴邊挪了挪。
張云逸看著眼前的小家伙，心里五味雜陳，他不知道三天后，當(dāng)楓兒看到那件東西，還會不會像如今這般輕松快樂。
接下來的幾天里,楓兒沒再閉門不出，反而每天乖乖的把李管家送來的飯食，湯藥都吃的干干凈凈。
“哎喲，我的小祖宗！” 李管家把湯碗擱在桌上，看著空了大半的食盒，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您這飯量，可把老奴的魂兒都給吃回來了！前幾日您滴水不進，我這心啊，就跟在油鍋里煎似的。”
楓兒咽下嘴里的糕點，接過李管家遞來的湯匙，舀了一勺鴿子湯，熱氣氤氳了他的眉眼。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聲音還是有點沙啞：“李伯，我沒事了，讓您擔(dān)心了?！?/p>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李管家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他看著楓兒小口小口地喝湯，又忍不住絮叨起來，“您是不知道，先生這幾日，嘴上不說，心里頭比誰都急。昨兒個夜里，我起夜還看見他在您院門口站著，手里那把扇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p>
楓兒舀湯的手頓了頓，垂眸看著碗里漂浮的枸杞，小聲道：“先生…… 沒生我的氣吧？”
“氣？” 李管家一拍大腿，壓低了聲音，“先生是心疼您！您小時候發(fā)燒，先生三天三夜沒合眼，抱著您在院里來回走， 那時候他……”
“哎呦，您看我說這些做什么” 李管家趕緊岔開話題。 他拿起空了的桂花糕碟子，又道：“先生今早還特意吩咐廚房，說您大病初愈，口味得清淡些，又怕您不愛吃，特意讓燉這鴿子湯時，多加了點紅棗枸杞，說是又滋補又甘甜。” 楓兒小口喝著湯，湯里的暖意順著喉嚨一直流到心里。他想起三天前張云逸說要帶他看和父母有關(guān)的東西，心里又是期待又是緊張。 “
對了，李伯，” 楓兒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對了李伯“先生…… 他有沒有說，什么時候帶我去看那個…… 東西??？”
李管家一愣，隨即笑道：“您這小機靈鬼，就惦記著這個呢？先生沒說，但老奴看他今日心情不錯，您好好吃飯，把身子養(yǎng)得棒棒的，先生自然就兌現(xiàn)承諾了。” 他頓了頓，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說起來，先生昨兒個擦拭他那把寶貝黑隕鐵扇時，我瞅見扇墜上的小銀鈴，好像比平時亮堂了些。？”
楓兒聽得眼睛更亮了，他用力點點頭，舀起一大勺湯，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含糊不清地說：“嗯！我一定好好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