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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致遠(yuǎn)走后,我屏退了所有人,獨自在涼亭里坐了整整一個下午。

絲竹之聲依舊在耳邊繚繞,工匠的敲打聲不絕于耳,可這一切喧囂都無法進(jìn)入我的內(nèi)心。我的腦海里,反復(fù)回響著老狐貍最后的那句話:“陛下,正為此事頭疼呢?!?/p>

這是試探,是警告,但更深一層,是一次極其隱晦的提醒。

他在提醒我,趙朔的耐心正在被消耗。當(dāng)皇帝的耐心被耗盡時,他不會思考問題出在哪里,只會去解決那個讓他頭疼的人。而現(xiàn)在,黑虎軍的爛攤子,根源在我。一旦局勢失控,第一個被推出來平息眾怒的,也必然是我。

我以為自己躲在王府這座華麗的殼里裝聾作啞就足夠安全,但王致遠(yuǎn)告訴我,這遠(yuǎn)遠(yuǎn)不夠。只要黑虎軍還在,只要那五十萬驕兵悍將的心里還記著我魏云的名字,我就永遠(yuǎn)不可能真正地“頤養(yǎng)天年”。

趙朔需要我做一個無害的富貴王爺,但他更需要一支穩(wěn)定、聽話的軍隊。當(dāng)兩者不可兼得時,他會毫不猶豫地犧牲前者。

夜幕降臨,我遣散了府中的戲班和賓客,第一次在入夜后,讓偌大的王府陷入了沉寂。

書房里,我與周通相對而坐。

燭火搖曳,將我們的影子投在墻上,拉得忽長忽短。

“王爺,丞相的話是什么意思?”周通皺著眉頭,他想了一下午也沒想明白。

“他的意思是,我們的好日子,可能要到頭了。”我將手中的一枚棋子,輕輕落在棋盤上。那是一枚黑色的“帥”,此刻,正被無數(shù)白子圍困,岌岌可危。

“陳國公是陛下的親舅舅,是外戚。派他去,趙朔本意是想用自己人牢牢攥住兵權(quán)??申悋惠呑佣荚诰┏抢镳B(yǎng)尊處優(yōu),哪里見過軍中那些殺才?”我冷笑一聲,“他以為靠著皇親國戚的身份,就能讓那群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狼崽子們聽話?真是天真。”

“我猜,他到了軍中,第一件事就是整肅軍紀(jì),第二件事就是克扣軍餉。這兩樣,都是黑虎軍的逆鱗。不動則已,一動,必然血濺三尺。”

周通的臉色變得凝重:“那……嘩變,是真的了?”

“十有八九。”我敲了敲桌子,“而且規(guī)模一定不小,否則消息不會這么快就傳到王致遠(yuǎn)耳朵里。現(xiàn)在,趙朔面臨一個兩難的抉擇?!?/p>

我伸出兩根手指。

“第一,強力鎮(zhèn)壓。派兵去剿滅嘩變的部隊。但黑虎軍是百戰(zhàn)精銳,誰能打得過他們?就算能,也是兩敗俱傷,動搖國本。這是下下策。”

“第二,安撫。派一個有足夠威望,又能鎮(zhèn)得住場面的人去。可放眼整個大夏,除了我,還有誰能讓那五十萬將士心服口服?”

周通的眼睛亮了:“陛下的意思……是想請您重新出山?”

“他想,但他不敢。”我搖了搖頭,將那枚黑色的“帥”向前推了一步,看似脫離了包圍,實則陷入了更深的絕境?!八ε挛一氐搅塑娭校驮僖舱埐换貋砹?。所以他現(xiàn)在一定很矛盾,很頭疼。”

“那我們該怎么辦?就這么等著?”周通急了。

“等?”我笑了,笑容里帶著一絲森然的寒意,“我們當(dāng)然不能等。等下去,就是等死。我們要做的,是推他一把。”

我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皇宮的方向。夜色中,那片宮殿群燈火輝煌,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

“趙朔現(xiàn)在最需要的,不是解決方案,而是一個臺階。一個能讓他既能解決問題,又不失帝王顏面,更不必?fù)?dān)心我死灰復(fù)燃的臺階。而我們,就要把這個臺階,親手給他造好,送到他腳下?!?/p>

“怎么造?”周通跟了過來,滿眼困惑。

我回過頭,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要你,立刻派人出城,去北境。不是去軍營,而是去一個地方——狼居胥山?!?/p>

“狼居胥山?”周通一愣。

“對。三年前,我在那里設(shè)伏,一戰(zhàn)定乾坤。戰(zhàn)后,我命人將此役陣亡的三萬七千名黑虎軍將士的遺骸,就地掩埋,立了一座‘忠魂碑’。那座碑,是我親手所刻。”

我的聲音低沉下來,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那三萬七千個名字,每一個都曾是鮮活的生命,是跟著我出生入死的兄弟。

“我要你的人,找到那座碑。然后,做一件事。”我湊到周通耳邊,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語了幾句。

周通聽完,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身體甚至不受控制地顫抖了一下。他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和難以置信。

“王……王爺……這……這萬萬不可?。∵@是……這是誅九族的大罪!您這是在玩火自焚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的眼神平靜而堅定,“富貴閑人,是皇帝賞的。但身家性命,要靠自己去掙。這件事,必須做得天衣無縫,不能留下任何把柄。你去找最可靠的人,事成之后,讓他們永遠(yuǎn)消失?!?/p>

周通的嘴唇哆嗦著,他想勸我,卻又從我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容置疑的決絕。他知道,我一旦做了決定,就無人可以更改。

最終,他重重地跪了下去,額頭磕在冰冷的地面上,聲音沙?。骸皩傧隆衩 ?/p>

“去吧。”我揮了揮手,“記住,快,而且要干凈?!?/p>

周通走后,書房里又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重新坐回棋盤前,看著那盤殘局。

我要做的事,無疑是一場豪賭。賭注,是我自己、整個魏氏家族,甚至那五十萬黑虎軍將士的身家性命。

但我別無選擇。

趙朔就像一個多疑的獵人,而我是一頭被他拔了牙、鎖進(jìn)籠子的猛虎。他每天都會來確認(rèn)我是否真的失去了威脅。而籠子外的嘩變,就像一群野狼的嚎叫,讓他開始懷疑,這頭猛虎的牙,是不是還能再長出來。

我如果什么都不做,他遲早會因為恐懼,而選擇徹底殺死我,以絕后患。

所以,我必須主動出擊。我要用一把火,燒掉他心中最后的一絲幻想,也燒掉我和黑虎軍之間那條看似已經(jīng)斬斷,實則藕斷絲連的紐帶。

我要讓他明白,我這頭老虎,不僅沒了牙,連心都死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依舊在王府里夜夜笙歌,甚至比以前更加變本加厲。我斥巨資從西域買來十幾頭獵豹,在府里建了一座獵場,終日與一群紈绔子弟追逐為樂。

長安城里關(guān)于我“荒唐王爺”的傳聞,又多了幾分談資。

而朝堂之上,氣氛卻一天比一天凝重。

北境的軍報,如同雪片一般飛入京城。嘩變已經(jīng)從一個營頭,蔓延到了三個軍鎮(zhèn)。陳國公束手無策,只能緊閉城門,上奏請求朝廷派兵鎮(zhèn)壓。

趙朔在朝會之上,幾次雷霆震怒,摔了數(shù)個奏本,卻始終拿不出一個可行的方案。

文官們主張安撫,可誰去安撫?武將們主張鎮(zhèn)壓,可派誰去鎮(zhèn)壓?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都會瞟向那個在朝堂上醉醺醺地打著瞌睡,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的身影——我。

我能感覺到那些目光,但我始終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仿佛睡著了一般。

終于,在一次大朝會之后,趙朔單獨留下了我。

御書房里,他屏退了所有下人,只剩下我們君臣二人。

他看起來憔悴了很多,眼圈發(fā)黑,曾經(jīng)的意氣風(fēng)發(fā),被濃濃的愁緒所取代。

“魏云,”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北境的事,你聽說了吧?!?/p>

我裝作一副剛睡醒的迷糊樣子,揉了揉眼睛:“北境?北境怎么了?哦……陛下是說那些當(dāng)兵的鬧事???臣聽說了。唉,這幫兔崽子,就是欠管教!想當(dāng)年臣在的時候,他們哪個敢炸刺兒?真是……換了個人就不行了?!?/p>

我這番話,說得大大咧咧,既點出了問題所在,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

趙朔的臉色沉了沉,顯然對我的態(tài)度有些不滿,但又不好發(fā)作。他沉默了片刻,才說:“陳國公上了折子,請求朝廷派兵。你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置?”

他在問我的意見。

這是一個陷阱。我如果說鎮(zhèn)壓,他會覺得我心狠手辣,不念舊情。我如果說安撫,他會順勢讓我去,試探我是否還有野心。

我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說道:“陛下,您這不是為難臣嗎?臣現(xiàn)在就是一個閑散王爺,每天除了斗雞走狗,就是喝酒聽曲兒,腦子里早就成了漿糊了。這等軍國大事,您還是問問王丞相他們吧。他們是文曲星下凡,主意多。”

我把皮球踢了回去。

趙朔的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也有一絲如釋重負(fù)。我的表現(xiàn),越來越像一個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廢物,這讓他安心。

“你……”他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嘆了口氣,“罷了,你退下吧?!?/p>

我躬身行禮,轉(zhuǎn)身離去。

就在我走到門口,手即將碰到門環(huán)的那一刻,身后傳來了趙朔疲憊的聲音。

“魏云,朕有時候……真懷念我們一起在東宮讀書的日子?!?/p>

我的身形一僵。

心中,有什么東西被輕輕觸動了一下。但那感覺轉(zhuǎn)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冷。

我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臣也懷念??上?,回不去了。”

說完,我拉開門,走了出去。

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我聽到里面?zhèn)鱽硪宦暡璞缓莺菟に榈穆曇簟?/p>

我知道,我的這番“不識抬舉”,徹底激怒了他。但這正是計劃的一部分。我要讓他對我徹底失望,徹底放棄讓我“重出江湖”的念頭。

因為,真正的大戲,即將上演。

回到王府的第三天,一封八百里加急的軍報,如同驚雷一般,炸響了整個大夏朝堂。

北境嘩變,徹底失控。

數(shù)萬嘩變士兵,沖出軍營,一路向南。他們沒有劫掠百姓,只有一個目標(biāo)——狼居胥山。

他們要去祭拜那座“忠魂碑”。

而更讓趙朔震恐的是,那座由我親手所刻的石碑上,不知被誰,在三萬七千個名字之后,又添上了一行血色的大字。

那行字是: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反!”

消息傳到長安時,我正在我的新獵場里,帶著一群勛貴子弟追逐一只從西域運來的白狐。弓弦震響,羽箭破空,卻故意偏了三分,讓那只通體雪白的狐貍從箭下逃生,引來周圍一片惋惜的嘆聲。

我哈哈大笑,將手中的金胎弓扔給一旁的侍從,高聲道:“不追了,不追了!這小東西機靈得很,留著它,下次再來玩。走,都隨本王去‘醉仙樓’,今天我做東,不醉不歸!”

就在這時,周通臉色煞白地穿過人群,快步走到我身邊,壓低了聲音,用幾乎微不可聞的氣音說道:“王爺,出事了?!?/p>

我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心中那塊早已準(zhǔn)備好的石頭,終于等到了落下的時刻。我揮了揮手,屏退了周圍的紈绔們,帶著周通走入一旁的密林。

“說?!?/p>

“狼居胥山……忠魂碑……出事了?!敝芡ǖ穆曇粢驗榭謶侄澏?,“我們的人傳回消息,石碑上……被人刻了字?,F(xiàn)在,數(shù)萬嘩變的黑虎軍,正朝著狼居胥山而去,說……說是要去祭奠英靈,討個公道。”

他不敢說出那八個字,但我知道是什么。

我深吸一口氣,北境冬日里冰冷的空氣灌入肺中,讓我的頭腦無比清醒。

“宮里什么反應(yīng)?”

“禁軍已經(jīng)封鎖了四門,全城戒嚴(yán)。陛下在金鑾殿召集百官議事,已經(jīng)一個時辰了。剛才宮里來人傳旨,宣您即刻入宮?!敝芡ǖ穆曇衾飵е耷唬巴鯛?,這火……是不是玩得太大了?那八個字,是謀逆啊!一旦查出蛛絲馬跡……”

“沒有蛛絲馬跡?!蔽掖驍嗔怂凵衿届o得可怕,“去辦事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塞外了,他們會有一個全新的身份,永遠(yuǎn)不會再踏足大夏一步?,F(xiàn)在,你立刻回府,銷毀所有我們與北境往來的信件,一字不留。然后,繼續(xù)奏樂,繼續(xù)舞,就當(dāng)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可是您……”

“我?”我整了整身上華貴的狐裘,嘴角重新勾起一絲玩世不恭的笑意,“我去去就回?!?/p>

說完,我轉(zhuǎn)身走出密林,翻身上馬,在一眾勛貴子弟困惑的目光中,獨自一人,朝著皇宮的方向,策馬而去。

一路之上,氣氛肅殺。往日繁華的街道空無一人,家家閉戶,只有一隊隊身披重甲的禁軍士兵,手持長戟,面容冷峻地來回巡邏??諝庵袕浡还缮接暧麃淼木o張氣息。

來到宮門前,驗明正身,我被兩名神情嚴(yán)肅的內(nèi)侍,一路引至金鑾殿外。還未走近,就已聽到殿內(nèi)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此乃公然謀反!陛下,臣以為,當(dāng)立刻調(diào)集京畿大營及周邊兵馬,予以剿滅!以儆效尤!”這是一個激進(jìn)武將的聲音。

“不可!萬萬不可!”丞相王致遠(yuǎn)蒼老而急切的聲音響起,“黑虎軍乃我大夏精銳,戰(zhàn)力非凡。一旦開戰(zhàn),必將是血流成河,國本動搖!屆時北蠻余孽若趁虛而入,則江山危矣!陛下,此事,當(dāng)以安撫為主!”

“安撫?如何安撫?”另一個聲音反駁道,“石碑上那八個大字,已是昭然若揭!他們就是要反!今日安撫了他們,明日他們就敢揮師南下,直取長安!”

殿內(nèi),爭吵不休。

我站在殿外,靜靜地聽著。我知道,此刻的趙朔,一定坐在這場風(fēng)暴的中心,承受著前所未有的壓力。他就像一個溺水的人,迫切地需要一根救命稻草。

而我,就是來給他送稻草的。

“宣,武安王魏云,覲見——”

內(nèi)侍尖銳的唱喏聲,讓殿內(nèi)的爭吵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了殿門口。

我邁步走入大殿。今日,我沒有穿那身象征著榮耀與地位的親王朝服,而是換上了一身素白的長衫,腰間無玉,頭上無冠,長發(fā)僅用一根布帶束起。這副打扮,更像是一個即將奔喪的孝子,而非一個手握重權(quán)的親王。

我走到大殿中央,沒有像往常那樣等著皇帝的“免禮”,而是直接撩起衣擺,雙膝跪地,對著龍椅之上臉色鐵青的趙朔,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三跪九叩大禮。

這個舉動,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更新時間:2025-08-24 20:3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