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輛像個異世界怪物悄無聲息地入侵這個世界一樣進入駛?cè)肷蚣覄e墅,
坐在這個怪物上的我也像個異物,被這里排斥,與這里格格不入。兩個月前,
有一伙人帶著校長找上在學(xué)校宿舍里復(fù)習(xí)的我,為首的人自稱是市內(nèi)首富沈家的助理,
他們說我是十幾年前被抱錯的沈家的親生女兒。我沒想過這么狗血的事情會發(fā)生在我身上,
一直到他們拿出親子鑒定證書的那一刻我的腦子都還在發(fā)懵。一旁的校長笑的見牙不見眼,
他一邊哎呀哎呀的笑著,一邊用手捧著我的手,拍著,說著什么學(xué)校待我不薄,
說我以后發(fā)達了不要忘記學(xué)校。寢室角落里的同學(xué)們也在說著恭喜,恭喜我終于找到了親人,
恭喜我終于結(jié)束了小十年的孤兒生活。我和舍友們一起住了兩年多,
她們是我幽靈生活中羈絆最多的人,看著她們眼中真心實意的欣喜,
我卡住的腦子終于反應(yīng)過來,也忍不住暢想我的親生父母會是什么樣的人……校長他們走后,
我走到沈家助理旁邊,問他我的父母來了嗎?什么時候能和我父母他們見面?在我問出話后,
那位助理顯而易見有些尷尬,他摸了摸鼻子,“老板的公司事務(wù)比較多,一直到現(xiàn)在還在忙,
所以暫時沒空來見您,不過您放心,等家里都安排好后……”我聽見他這么說著,
心像燃料不足的熱氣球,稍稍地,稍稍地,降了下來。沒事的,沒事的,
我們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啊。我這樣安慰自己。一直到今天,
那位沈家助理才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學(xué)校,幫我辦理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然后送我“回”沈家。
車窗外的景致不斷的切換,從喧鬧擁擠的街巷,熙攘的車流集群,
到開闊到近乎冷清的草坪、噴泉,以及……遠處那棟線條冰冷傲慢的白色建筑。
大概好的汽車的引擎聲都很微弱,又或者被路旁修剪得整齊的園藝植物吸食干凈了,
車上靜的有些可怕了,只有副駕駛上我的指甲刮過帆布帶子的聲音一直回響著。
我攥著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帶子,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身側(cè)的沈家助理語氣平板,
例行公事般交代:“先生夫人和小姐都在等您。今天也是……沈薇薇小姐的生日宴。
”最后幾個字,他微妙地頓了一下。我沒什么表情地點點頭。真千金回歸,
恰逢假千金生日宴。沈家選的這個日子,像個蹩腳的隱喻。門被侍者拉開,
喧囂與暖香夾雜著撲面而來。水晶吊燈的光砸下來,碎成無數(shù)晃眼的光斑,
衣香鬢影在光斑間流動。我跟隨著帶我過來的沈家助理,穿過談笑的人群,
像一尾沉默的魚逆流而上。無數(shù)道目光黏上來,好奇的,審視的,憐憫的,輕蔑的,
刀子似刮過我省價牛仔褲的褲腳和舊帆布鞋鞋面,發(fā)出聽得到的嗤嗤聲響。主廳正前方,
我的父母——沈氏集團的掌舵人沈明輝和他的夫人周婉,正一左一右圍著一個女孩。
女孩穿著精致的珍珠白紗裙,頭發(fā)挽起,露出纖細脆弱的脖頸,正低頭拭淚。
周婉輕拍她的背,姿態(tài)中的保護意味十足。沈明輝雖沒動作,但眉頭微蹙地看著我走近。
那就是沈薇薇。那個占據(jù)了我的人生十多年的人,此時此刻仿佛才是那個受了天大委屈的人。
“先生,夫人,沈清小姐到了?!敝淼吐曂▓蟆K械慕徽劼?、音樂聲,
像是被按下了休止符,一切都停了下來。沈薇薇受驚般抬起頭,淚眼朦朧,像只惶惑的小鹿。
她目光觸及我的瞬間,猛地從周婉懷里掙脫,竟幾步?jīng)_到我面前,毫無預(yù)兆地抓住我的手。
她的手心冰涼汗?jié)?。“你就是姐姐吧?”她哽咽著,聲音不大?/p>
卻足夠讓全場豎起的耳朵捕捉清楚,“姐姐,求求你,
別趕我走……我知道我不該占著你的位置……我不爭什么的,讓我留下來好不好?
我不想當(dāng)孤兒,只要讓我留下來,就算、就算當(dāng)個傭人伺候爸爸媽媽和姐姐,
我也愿意……”她哭得梨花帶雨,身子軟軟地往下沉,幾乎要跪倒在我面前。
周婉立刻沖上來,一把將她摟回懷里,心疼地哄著:“薇薇你說什么傻話!誰要趕你走了?
這就是你的家!”再抬頭看我時,那眼神瞬間褪去所有溫度,只剩下冰冷的銳利,
像看什么臟東西猝然玷污了她的珍寶:“沈清!你一回來就非要這樣欺負妹妹嗎?她身體弱,
經(jīng)不起你這么嚇唬!”沈明輝沒說話,只是審視地看著我,
那目光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帶來的麻煩是否超出了其本身價值。
周圍的竊竊私語聲蚊子一樣嗡嗡響起?!耙粊砭透闶隆薄皣K,畢竟外面長大的,
缺乏教養(yǎng)……”“薇薇小姐太可憐了……”我站著沒動,
看著周婉懷里那個仍在輕微發(fā)抖、卻透過淚腺悄悄望向我的沈薇薇。
我的手被沈薇薇拽起來又被周婉揮開,現(xiàn)在還僵在半空,
上面似乎還殘留著沈薇薇方才那冰涼虛假的觸感。心臟像是被凍進一塊冰,
寒氣沿著血管一路蔓延到指尖。原來這就是血脈相連的家人。我慢慢收回手,聲音平直,
沒有任何起伏:“我什么都沒做,什么都沒說?!薄澳氵€敢頂嘴!
”周婉像是被我的態(tài)度激怒了,“不是你嚇?biāo)?,她能哭成這樣?你……”“好了。
”沈明輝終于開口,打斷了周婉,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像什么樣子。沈清,
你先去房間休息一下,王助理……”他不再看我,轉(zhuǎn)向沈薇薇時,語氣緩和了些:“薇薇,
別哭了,今天你是小壽星,哭花了臉不好看?!蓖踔韺ξ易隽藗€“請”的手勢。
我跟著他轉(zhuǎn)身,走上旋轉(zhuǎn)樓梯,把樓下重新升溫的喧鬧、安慰聲,以及那些如有實質(zhì)的目光,
統(tǒng)統(tǒng)甩在身后。走廊盡頭,那個房間朝北,比起一樓大廳來說陰冷許多。面積不大,
布置簡單,像是匆忙間收拾出來的客房,帶著一股無人居住的清冷氣息。
唯一的窗戶對著后院一小片偏僻的角落。王助理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語氣疏離,
說完便帶上門離開。樓下的音樂聲和笑語被隔音良好的門板濾掉大半,
變成模糊遙遠的背景音。我走到窗邊,看著下面。幾個傭人正匆忙地搬動著幾個巨大的禮盒,
像是臨時要調(diào)整什么布置。站了好一會兒,我拉開帆布包,把里面寥寥幾件個人物品拿出來。
一套磨損嚴(yán)重的書和真題集,幾支筆,一張老照片。照片上是奶奶和我,在老屋門前,
槐花落了一地,我們笑得毫無陰霾。我把照片放在床頭柜上,看了一會兒。
然后我拿起一本詞匯書,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翻開。不知過了多久,門被輕輕推開。
我沒有抬頭。腳步聲走到我面前停下。是周婉。她手里端著一個小碟子,
上面是塊切得精致的蛋糕。她的目光掃過我攤開的書,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像是嫌棄這種“裝模作樣”,隨即把盤子放在旁邊的小幾上,
語氣是一種施舍般的緩和:“今天家里客人多,顧不過來你。這是薇薇的生日蛋糕,
給你拿一塊,沒事就別下去了,免得……”她頓了一下,把“再惹麻煩”幾個字咽回去,
換成了:“免得你不自在?!彼囊暰€落在我床頭柜的照片上,停留一秒,又移開,
沒有任何表示。仿佛那上面我僅有的十幾年人生,不值一提。“謝謝?!蔽艺f。
我期待著她說更多,問問我的學(xué)習(xí)經(jīng)歷,問問我這些年的經(jīng)歷,
問問我過得好不好……但她沒有。她轉(zhuǎn)身離開了。房間里重歸寂靜。我拿起那塊蛋糕,
奶油裱花精致,頂端綴著一顆鮮紅的草莓。我把它放進垃圾桶,沒發(fā)出一點聲音。晚餐時間,
我被叫下樓。長條餐桌上,主位是沈明輝,他右手邊是周婉,周婉旁邊是沈薇薇。
沈薇薇眼睛還紅腫著,但換了一條更華麗的裙子,小鳥依人地偎在周婉身邊。
我的位置被安排在長桌最末尾,離他們最遠,靠近餐廳門口,像個誤入的旁觀者。
餐桌上擺滿了精致的菜肴。沈明輝例行公事般問了我?guī)拙潢P(guān)于過去生活、關(guān)于學(xué)業(yè)的情況,
語氣像商業(yè)問詢。周婉大部分時間都在照顧沈薇薇,夾菜,盛湯,低聲細語地讓她多吃點,
仿佛她經(jīng)歷了多么耗傷心神的大事?!啊鞭睆男【臀缚谌?,
回來這半年李姨特意調(diào)理了好久才好了點,”周婉瞥了我一眼,意有所指,“人跟人不一樣,
得好生養(yǎng)著才行。”沈薇薇小聲說:“媽,我沒事的……”說著,卻輕輕咳嗽了兩聲。
周婉立刻緊張起來。沈明輝也看過去:“是不是下午吹風(fēng)了?讓你多穿點?!薄罢娴臎]事,
爸爸?!鄙蜣鞭比崛岬匦?,拿起公筷,怯生生地夾了一只蝦,試圖放到我碗里,“姐姐,
你嘗嘗這個,很好吃的……”沈薇薇的手臂“不小心”碰倒了旁邊的紅酒杯。
深紅的酒液傾瀉而出,瞬間潑在我淺色的褲子上,迅速泅開一大片難看的污漬。
沈薇薇輕呼一聲,像是被燙到一樣縮回手,眼圈立刻又紅了:“對不起,姐姐!
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周婉立刻放下筷子,一把拉過她的手看:“沒事吧薇薇,
沒碰著吧?”然后轉(zhuǎn)向我,語氣驟然嚴(yán)厲,“你怎么也不看著點!”沈明輝的眉頭鎖死了。
傭人快步過來擦拭桌面。我看著褲子上迅速擴散的紅色,拿起餐巾按了按。酒漬滲透布料,
黏膩冰涼地貼在皮膚上。全桌的目光都集中過來,像是帶著看戲的意味。我放下餐巾,
抬起眼,看向?qū)γ婺且患胰凇!皼]關(guān)系?!蔽衣犚娮约旱穆曇粽f,平靜得可怕,
“我知道妹妹不是故意的?!鄙蜣鞭钡某槠曂nD了一瞬。那頓晚餐如何結(jié)束的,
我已經(jīng)記不清。只記得回到那個冰冷的房間后,我站在洗手盆前,用力搓洗褲子上那片污漬。
水很涼,搓得手背發(fā)紅,那痕跡卻仿佛烙在了上面,頑固地宣告著某種格格不入。
之后的日子,像卡在了一個詭異的循環(huán)里。我試圖融入,或者說,
至少試圖扮演一個合格的“沈家女兒”。我按時出現(xiàn)在早餐桌上,沈明輝通常在看財經(jīng)報紙,
偶爾抬眼,看到的永遠是沈薇薇細致地給周婉涂果醬,母女倆低聲說笑,
那是一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親密結(jié)界。我的存在,像桌上多余的那副餐具。
我嘗試著在他們聊天時,插進一句話。話題是關(guān)于某個慈善畫展,周婉是主辦人之一。
我讀過相關(guān)報道,知道那位旅法畫家的風(fēng)格。我剛說出畫家的名字,
周婉便略顯驚訝地看我一眼,隨即淡淡點頭:“嗯,薇薇最喜歡他的畫了,
家里還收藏了一幅,就掛在她小客廳里?!鄙蜣鞭苯涌冢曇籼疖洠骸笆前?,
爸爸特意為我拍的。姐姐也懂畫嗎?以前學(xué)過?”她問得天真無邪。周婉笑了笑,
那笑輕飄飄地落在我身上:“鄉(xiāng)下那邊,估計沒什么機會接觸這些吧。
”話題輕巧地繞回了沈薇薇下周要定的新款禮服上。我閉上嘴,喝光了杯里的牛奶。
可能是牛奶喝多了吧,胃里有點撐,不太舒服。學(xué)校里的日子同樣難熬。
我被塞進了沈薇薇所在的私立學(xué)院,和她同班。沈家的車一起送我們到校門口,
沈薇薇被她的朋友們簇擁著離開,笑聲灑了一路。我獨自走進教室,走向我的座位。
所過之處,空氣會安靜一瞬,然后響起更低的議論。
“就是她啊……那個真的……”“看起來真不像,薇薇才更像沈家的大小姐。
”“聽說她以前在那種很差的學(xué)校念書,成績爛得要死……”“薇薇好可憐啊,
東西被搶走了,還要跟她分享爸爸媽媽……”我的課本會莫名其妙地掉在地上,
被踩上臟腳印??荚嚽?,整理的筆記偶爾會消失,直到在垃圾桶里找到。
沈薇薇偶爾會“好心”地關(guān)照我。她會在大課間當(dāng)眾走過來,
遞給我一塊昂貴的進口巧克力:“姐姐,這個給你吃吧。你以前沒吃過吧?
”周圍有人發(fā)出竊笑。她會“熱情”地要帶我參觀校園,然后用最無辜的語氣,
指著鋼琴房、馬術(shù)訓(xùn)練場、畫廊問我:“姐姐,這個你會嗎?……那個呢?……啊,對不起,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看著她努力表演的樣子,只是搖頭。
然后就會聽到她跟別人說:“姐姐好像有點內(nèi)向,都不太理人。
”所有的委屈和不動聲色的排擠,在半個月后的一場商業(yè)晚宴前達到了頂峰。
沈家收到了邀請函,需要攜眷出席。周婉拿著高定禮服目錄,和沈薇薇頭碰頭地挑選,
笑聲從陽光房一直傳到客廳。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一本學(xué)校推薦的拓展讀物。
周婉忽然抬頭,像是剛看到我,猶豫了一下,
對旁邊的傭人說:“去把那件白色的舊禮服找出來,讓裁縫改改,應(yīng)該還能穿。
”她像是解釋,又像是自言自語:“臨時訂做也來不及了,
薇薇那件可是提前三個月就定了……”沈薇薇依偎著她,小聲說:“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