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朱元璋那快要殺人的目光，陸離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他知道，生死就在自己接下來的回答之間。
陸離強迫自己抬起頭，迎向那雙殺意沸騰的鷹目，聲音竭力維持著平穩(wěn)。
“稟上位！卑職惶恐！此非妄測，乃家傳西域占星古術所示！”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起伏，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語速清晰而快速：
“前幾日夜晚，卑職值守甲板，仰觀天象。忽見帝星高懸，本應光華大放，澤被四方！”
他微微側身，指向艙外朦朧的天空方向，仿佛真能穿透厚重的船板看到那浩瀚星圖。
“然則，其光竟搖曳不定，晦暗不明！更有數顆兇煞之星，赤芒隱現，悄然迫近，成環(huán)伺圍困之局！其芒所指，兇戾直逼帝星命宮！”
陸離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篤定，目光坦蕩地回視著朱元璋審視的雙眼：
“星象昭昭，此乃大兇之兆！主有絕世兇徒，懷必死之念，近在咫尺，欲行刺王殺駕！其方位、其決絕，皆與星圖所示暗合！卑職憂心如焚，不敢不報！縱使上位降罪，卑職亦萬死不敢隱瞞天機！”
“占星古術？”朱元璋的聲音依舊低沉冰冷，聽不出喜怒，但那籠罩整個艙室的恐怖威壓，似乎因這玄之又玄的解釋而凝滯了一瞬。
朱元璋死死盯著陸離，反復刮過他臉上的每一寸細微表情，仿佛要從中榨取出謊言的線索。
劉基眼中精光閃爍，捻著胡須，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探究：“星象示警……帝星搖曳，兇星環(huán)伺……倒與《乙巳占》中所載‘熒惑守心，客星犯帝座’的兇兆有幾分相合之處……”
他沉吟著，話并未說滿，卻無疑給陸離這驚世駭俗的預言添上了一層神秘學的外衣，稍稍緩和了那劍拔弩張的氣氛。
朱元璋的視線緩緩從陸離身上移開，掃過沙盤上那幾乎要將小船徹底吞噬的紅色巨獸，最終落回到陸離臉上。
“哼！”一聲冷哼，打破了艙內令人窒息的沉寂。
朱元璋并未全信，但此刻，那“猛火膏”與“蜂窩火箭匣”的價值，顯然壓過了他對這“占星預言”的所有疑慮與殺心。他需要任何能撕碎陳友諒巨艦的力量！
“廖永忠！”朱元璋的聲音恢復了那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末將在！”
“著你親督！即刻調撥人手物料，歸陸離節(jié)制！三個時辰之內，孤要看到一百具那‘蜂窩火箭匣’！猛火膏，有多少，熬多少！”
“末將領命！”廖永忠如蒙大赦，聲音洪亮，抱拳行禮后，一把拉起還跪著的陸離，幾乎是拖著他沖出帥堂。
艙門關閉的瞬間，陸離還能感覺到背后那兩道冰冷銳利、如同附骨之蛆般的目光。
帥堂內短暫的死寂被朱元璋低沉沙啞的聲音再次打破：“徐達、常遇春！”
“末將在！”兩位虎將霍然出列。
“中軍外圍哨船，加派三倍！巡弋范圍，擴至十里！所有靠近帥船之可疑小舟，無論敵我旗號，一律以強弓勁弩射殺！勿需請示！”
“遵命！”徐達、常遇春抱拳領命，眼中戰(zhàn)意升騰。
朱元璋的目光最后落在劉基身上，只吐出一個字：“查！”
劉基微微頷首，眼神深邃，一切盡在不言中。
……
甲板上，一處臨時清空、彌漫著焦糊與硫磺濃烈氣味的巨大貨艙。
陸離的嗓子早已嘶啞，額頭上的汗珠不斷滾落，在滿是炭黑和藥粉的臉上沖出道道溝壑。
“油脂！魚油、桐油！繼續(xù)加！猛火！猛火！”他一邊吼著，一邊親自用一根粗大的竹竿在鐵鍋里奮力攪拌。
鍋內的膏體粘稠如黑蜜、泛著詭異油光，在高溫下翻滾冒泡，散發(fā)出刺鼻的濃煙。
每一次攪動，都帶起粘稠的拉絲，滴落時濺起火花，嗤嗤作響。
另一側，木匠和軍械匠們正揮汗如雨。
鋸木聲、敲打聲、繩索繃緊的吱呀聲混雜一片。粗大的毛竹被迅速鋸成尺半長的竹筒，內壁被刮得異常光滑。
匠人們將數十支特制的箭頭裹上浸油的麻布，按照陸離的要求的排列，小心翼翼地捆綁，固定在一個個木架之上。
這些木架又被巧妙地嵌入竹筒，只待最后用浸透油脂的粗麻繩纏繞密封。
“陸百戶！第三十七具成了！”一個滿臉黑灰的匠人興奮地高喊。
陸離連頭都沒抬，嘶聲應道：“好！測試組！拿新熬的猛火膏！濕牛皮！”他的聲音在嘈雜的工坊里依舊清晰。
幾名士兵立刻抬來一張剛剛從水里撈起的厚實生牛皮。
另兩人用長柄木勺舀起滾燙粘稠的猛火膏，小心翼翼地傾倒在濕漉漉的牛皮之上。
“嗤啦——！”
猛火膏接觸濕牛皮表面的瞬間，并未如常人所想那樣被水澆滅，反而爆發(fā)出更加猛烈的聲響！
那粘稠的黑膏如同活物般，牢牢地附著在濕牛皮上，貪婪地吞噬著水分，瞬間升騰起刺鼻的白煙。
僅僅數息之后，“轟”的一聲悶響，一團熾烈得令人無法直視的赤黃色火焰猛然竄起！
火焰帶著一種詭異的粘性，緊緊扒在牛皮上瘋狂燃燒，發(fā)出滋滋的爆裂聲，無論士兵如何潑水，火勢非但不減，反而愈演愈烈！
厚實的濕牛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焦黑、卷曲、化為灰燼！
“成了！真他娘的成了！”圍觀的士兵和匠人爆發(fā)出震天的歡呼，臉上寫滿了狂喜和對這恐怖火器的敬畏。
陸離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和黑灰，心中巨石稍落。
他看向旁邊一排已經組裝好的“蜂窩火箭匣”，竹筒黝黑，箭簇猙獰，像一只只沉默的嗜血蜂巢。
他走到一具火箭匣旁，仔細檢查著引線的連接和纏繞的麻繩密封。
“陸百戶！”廖永忠大步流星地走過來，臉上也沾著油污，眼神卻異常明亮，“一百具！只多不少！猛火膏也備足了三大缸！”
陸離點點頭，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狠厲：“好！傳令！所有火箭匣，即刻裝填猛火膏箭！引線加長，確保同時點火！目標……”
他猛地指向沙盤上康郎山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厚厚的船板，“專打陳友諒那些該死的樓船！尤其是最大的那幾條！”
“得令！”廖永忠精神大振，立刻轉身去安排。
……
時間在一分一秒流逝。
鄱陽湖的薄霧尚未完全散盡，東方的天際剛泛起一絲魚肚白，沉悶得令人心慌的戰(zhàn)鼓聲便從陳友諒水寨方向傳來，瞬間撕破了黎明前最后的寧靜！
“咚！咚！咚！咚——！”
鼓點越來越急，越來越響，帶著一種毀滅一切的意志。
緊接著，是無數船槳猛烈拍擊水面的巨響！整個湖面都仿佛在這巨大的噪音中顫抖起來。
漢軍水寨的閘門轟然打開，無數巨大的樓船緩緩駛出。船帆層層升起，遮天蔽日，船頭劈開波浪，帶著碾碎一切的氣勢，密密麻麻的朝吳軍水寨的方向逼近！
最前方，是數十艘體型稍小但速度極快的哨船。
中軍樓船“定遠”號上，帥旗獵獵。
朱元璋已頂盔摜甲，手按佩劍，立于高高的艦樓之上。
徐達、劉基等核心文武肅立其后，人人屏息，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硝煙味和冰冷的殺機。
決戰(zhàn)，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