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東北農村，臘月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光禿禿的玉米地，把最后一點秋收的熱氣都卷進了黑土地深處。王老實家的土坯房里卻暖得很，炕頭燒得滾燙，煙囪里冒出的青煙在鉛灰色的天空里拉得老長，像根沒燒完的棉線。接生婆趙嬸子用粗布擦著手，對著炕邊搓手的王老實咧開凍得通紅的嘴：“老王家有福氣啊，又是個丫頭，這下五朵金花齊了！加上倆小子，正好七個，湊成北斗七星咧！”
王老實嘿嘿地笑，露出兩排被煙袋鍋熏黃的牙。他剛要湊過去看炕梢那個紅皺皺的小嬰兒，就被里屋的婆娘李秀蓮扯了一把?！澳銊e莽撞，孩子剛落草，邪氣重。”李秀蓮的聲音還有些虛弱，眼神卻緊盯著襁褓邊緣，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對勁的東西。炕上的嬰兒沒怎么哭，只是睜著烏溜溜的眼睛轉來轉去，小腦袋微微歪著，像是在看空氣里的什么東西。接生婆收拾東西的時候，忽然“咦”了一聲，指著嬰兒腳邊的墻根說：“老王媳婦，你家墻上咋有團黑影？剛才還沒有呢?！崩钚闵徯睦锟┼庖幌隆０?，她趙嬸子，你可能是看差了吧，我這兒辛苦你了，老實呀，趕快給他照嬸子拿雞蛋，天晚了，送到趙嬸子回家，打發(fā)走了接生婆，她靜下心來仔細觀察自己的房間，她坐月子的這間屋子，窗戶糊著厚紙，唯一的光源是灶房透過來的油燈，按理說不該有這么濃的影子。那團黑影貼著墻根蠕動，形狀像條沒腿的蛇，卻又比蛇更模糊，邊緣在燈光下忽明忽暗，最后竟慢慢游到了嬰兒的襁褓邊，像要鉆進去似的。
“別碰她！”李秀蓮猛地坐起來，忘了剛生產完的疼，抓起枕邊的桃木梳就往黑影那邊扔。梳子“啪”地砸在墻上，黑影倏地縮了一下，隨即像被風吹散的煙似的，消失了。
嬰兒這時候才“哇”地一聲哭出來，哭聲不大，卻帶著一種奇怪的穿透力，聽得人心里發(fā)顫?！靶昂酰嫘昂?，這丫頭哭聲里咋還有回音呢？”
李秀蓮和回來的王老實說，王老實沒當回事，你呀就是想的太多了，再怎么樣不都是咱家的小老七嗎？只要是咱姑娘就行了，咱莊稼人不信這個，他給嬰兒裹了裹被角，看著她額頭上細密的絨毛，憨笑道：“就叫她王小七吧，排行老七，好養(yǎng)活。”
李秀蓮卻睡不著了。她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從小聽老人講過“出馬仙”“保家仙”的故事，知道村里老榆樹下的樹洞是“仙家”待的地方。剛才那團黑影，讓她想起小時候奶奶說過的話：“陰陽眼的娃娃降生，總有不干凈的東西來纏?！毙睦泶е聝?，翻來覆去的，你烙餅呢？翻過來掉過去的，辛苦一天了，趕緊睡吧！王老實說到。
后半夜，屋里靜得只能聽見窗外的風聲和孩子們的呼吸聲。四個姐姐和兩個哥哥擠在東頭的小炕上，睡得正香。李秀蓮瞇著眼睛，忽然看見王小七的小嘴巴動了動，像是在跟誰說話。她趕緊湊過去，只聽見嬰兒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輕響，小手指著天花板，那里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
可在王小七的視野里，天花板上正趴著個穿青布褂子的老太太，臉皺得像核桃，眼睛卻亮得嚇人。老太太沖她咧嘴笑，露出沒牙的牙床，聲音像漏風的風箱：“小七星，可算等來你了……這家人的苦，得靠你熬出頭咧……”
王小七不哭了，反而伸出小手去夠。老太太的影子在她指尖前晃了晃，化作一縷青煙鉆進了墻角的裂縫里。裂縫深處，似乎傳來幾聲細碎的、像是銅錢碰撞的叮當聲。
李秀蓮只當是自己眼花了，把王小七往懷里緊了緊?？活^的油燈忽明忽暗，在墻上投下晃動的光影，那些光影里，仿佛藏著無數(shù)雙眼睛，正靜靜地注視著這個剛剛降生的女嬰，不管怎樣，你來到了這個家，做我的女兒，我都會保護你。李秀蓮在心里默默的想著。
屋外的寒風還在呼嘯，卷著雪粒子打在窗紙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天快亮的時候，李秀蓮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沒看見，王小七的眼睛又亮了起來，這次，她的目光落在了炕梢熟睡的大姐身上。在嬰兒清澈的瞳孔里，大姐的頭頂正飄著一團淡淡的白霧，霧氣里隱約能看見一間冒著熱氣的小房子，房子門口掛著塊木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兩個字：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