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六月。
南京,奉天殿。
殿外的喊殺聲與哀嚎聲,隔著厚重的宮墻,依然如同悶雷般隱隱傳來。
殿內(nèi),新晉的主人,燕王朱棣,卻絲毫沒有勝利者的喜悅。
他身披的鎧甲上,血跡尚未干透,映襯著他鐵青的臉色,更添幾分煞氣。
空曠的大殿里,只有他和他身后那個(gè)黑色的影子。
“砰!”
一聲巨響,朱棣的鐵拳重重地砸在了冰冷的金絲楠木龍椅扶手上,震得整座龍椅都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人呢?!”
他轉(zhuǎn)過身,對著身后那個(gè)如古井般平靜的黑衣僧人低吼,聲音里壓抑著火山即將噴發(fā)般的暴怒與焦慮,
“朱允炆那個(gè)小子,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找不到他,史書上會怎么寫我?天下人會怎么看我?!”
他上前一步,緊緊攥住拳頭,幾乎是咬著牙說道:
“我這殺進(jìn)京城,就不是‘清君側(cè)’,是‘謀大逆’!朕—呸—我朱棣,就成了千古唾罵的亂臣賊子!”
面對朱棣的雷霆之怒,站在他身后的“黑衣宰相”姚廣孝,只是緩緩地轉(zhuǎn)動著手中的一串佛珠,神色沒有絲毫波瀾。
“王爺,”
他開口了,聲音平淡得像是在談?wù)撎鞖狻?/p>
“現(xiàn)在最怕的,不是找到他的尸體?!?/p>
朱棣猛地回頭,眼神如刀:“什么意思?”
“一具燒焦的尸體,可以昭告天下,堵住悠悠眾口?!?/p>
姚廣孝抬起眼,那雙深邃的眸子里,閃爍著洞悉人心的精光,
“但一個(gè)‘失蹤的天子’,卻能成為天下所有心懷叵測之人,未來幾十年里用來反對您的最好旗幟。他們會說他從地道逃了,會說仙人搭救了,會說他總有一天會回來……
這股建文余孽的禍水,將永無寧日?!?/p>
這番話,如同一盆冰水,澆在了朱棣暴怒的火焰上,讓他瞬間冷靜下來。
卻也讓他感到了更深層次的寒意。
是啊,一個(gè)死的朱允炆不可怕。
一個(gè)“活在別人口中”的朱允炆,才最可怕。
坤寧宮的廢墟中。
士兵們從燒成焦炭的灰燼里,只找到了幾具根本無法辨認(rèn)身份的尸骨。
哪個(gè)是皇帝,哪個(gè)是皇后,根本無法確認(rèn)。
與此同時(shí),南京城里關(guān)于“建文帝南下避禍”的流言,已經(jīng)像瘟疫一樣,在街頭巷尾悄然蔓延。
朱棣的書房里,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既然無法向天下人‘證明’建文已死,”姚廣孝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魔力,讓人不得不集中精神,
“那我們,就要讓全天下都看見——他還‘活著’?!?/p>
朱棣猛地抬頭,眼中充滿困惑:
“繼續(xù)追查他的下落?”
姚廣孝搖了搖頭。
“繼續(xù)查,肯定是要查?!?/p>
“如果查不到,卻也得想其他的辦法?!?/p>
他緩緩上前,湊到朱棣耳邊,用一種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真龍已隱,其蹤難覓?!?/p>
“那我們,就為王爺,為這大明天下,再造一條龍!”
朱棣的瞳孔,在一瞬間收縮到了極致。
他盯著自己這位首席謀士,仿佛第一天認(rèn)識他。
“這話什么意思?“
姚廣孝微微壓低聲音。
“王爺,既然擔(dān)心有流言蜚語,說王爺?shù)梦徊徽??!?/p>
“或許可以找人替之?!?/p>
“我在難民營中尋到一人,和那陛下長得有七八分相似?!?/p>
“在宮中養(yǎng)他個(gè)七八月,便一紙?jiān)t書讓他禪讓?!?/p>
“如此便能算是得味端正,能堵得住天下悠悠眾口,也能堵得住史書如鐵。”
朱棣一雙鷹眼此刻都不由得微微一震。
“找一個(gè)假的?”
“你這黑和尚真是想掉腦袋了!”
他沒想到,姚廣孝的心中,竟然藏著如此大膽、如此打敗常理的陽謀。
“如此狂悖之舉,豈不是掩耳盜鈴?”
姚廣孝仿佛沒有看到朱棣的震驚,他退后一步,微微躬身,用一種宣告般的語氣,為這個(gè)瘋狂的計(jì)劃,畫上了點(diǎn)睛之筆:
“此人與那失蹤的陛下相似有八九分。”
“饒是老衲見了都要多瞧幾眼,換做普天下的旁人百姓,哪個(gè)能看得出來?”
“就算有見過陛下的,不如一并殺之!”
“殺到全天下沒一個(gè)見過皇帝的,誰還敢說這是假的?”
朱棣平生自認(rèn)為殺孽過重,可此刻看見這和尚的模樣,才覺得自己都算心善的了。
不過他還是有些疑慮。
這人長得像他大侄子,到底能有多像?
其次就是見過皇帝的臣子其實(shí)不少,難道要真的全殺光?
“罷了,你這狂和尚?!?/p>
“先把這人找來,讓本王瞧瞧是哪里來的妖魔鬼怪?”
三日后,南京城外,難民營。
骯臟、混亂、絕望。
陳玄蜷縮在一個(gè)破草棚的角落里,將懷中最后半塊干硬的烙餅,又掰了一小半,小心翼翼地遞給身邊一個(gè)面黃肌瘦的小女孩。
“小妹,吃吧?!彼麊≈ぷ诱f。
小女孩是他穿越到這個(gè)時(shí)代,成為翰林院書吏陳玄后,唯一的親人。
靖難城破,兩人在混亂中失散,他找了整整三天,才在這片人間地獄里,找到了餓得快要昏死過去的妹妹。
“哥……我不餓,你吃?!?/p>
小妹懂事地?fù)u搖頭。
陳玄心中一酸,強(qiáng)行將餅塞進(jìn)她手里,自己則別過頭,用力地咽了口唾沫。
他知道,施粥的粥棚就在不遠(yuǎn)處,但那里,也是最危險(xiǎn)的地方。
為了活下去,人們會化身為野獸。
可懷里的妹妹已經(jīng)開始發(fā)燙,再不吃點(diǎn)東西,恐怕……
“等著,哥去給你搶碗粥來!”
陳玄咬了咬牙,將妹妹安頓好,一頭扎進(jìn)了不遠(yuǎn)處那片擁擠、瘋狂的人潮之中。
粥棚前,人擠人,人推人。
米湯的香氣,混合著汗臭、污泥的味道,刺激著每一個(gè)饑民的神經(jīng)。
陳玄憑著一股狠勁,左沖右突,終于擠到了最前面。
就在他伸出手,即將碰到粥桶邊緣的時(shí)候,旁邊一個(gè)膀大腰圓的地痞,猛地一胳膊肘將他撞開,獰笑道:
“小子,滾一邊去!”
陳玄一個(gè)踉蹌,險(xiǎn)些摔倒。
他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怒火。
若是只有他自己,他會忍。但為了妹妹,他不能退!
他沒有說話,只是壓低身子,像一條泥鰍,撞開那地痞的腋下再次沖到了最前面。
“找死!”
地痞被激怒了,一把抓住陳玄的后領(lǐng),將他狠狠地?fù)サ乖诘亍?/p>
陳玄的頭磕在泥水里,摔得七葷八素。
混亂中,無數(shù)雙腳從他身上踩過,他感覺自己的骨頭都要散架了。
求生的本能,讓他用盡全力抬起頭,用滿是污泥的袖子,胡亂地在臉上一抹。
也就在這一刻,他那張雖然消瘦憔悴。
但輪廓與五官卻與懿文太子朱標(biāo)有七八分神似,與天子一模一樣臉,暴露在了空氣中。
粥棚不遠(yuǎn)處。
一個(gè)穿著不起眼短打、眼神卻如鷹隼般銳利的精干漢子,正端著一碗粥,假裝在喝。
當(dāng)他看到陳玄那張臉的瞬間,端著碗的手,猛地一滯。
他的目光凝固了。
他沒有上前,只是像一個(gè)最高明的獵人,看到了自己尋覓已久的獵物一樣,死死地記住了這張臉,然后悄無聲息地轉(zhuǎn)身,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而這一切,正陷于掙扎中的陳玄,毫無所覺。
他最終還是憑著一股不服輸?shù)膭蓬^,搶到了一碗能燙穿喉嚨的米湯。
當(dāng)他護(hù)著這碗救命糧,一瘸一拐地回到草棚時(shí),總感覺背后有一道說不出的目光在盯著自己。
那道目光不帶殺意,卻比刀鋒更讓他感到寒冷。
他下意識地回頭,卻只看到了攢動的人群和一張張麻木而絕望的臉。
“是錯(cuò)覺嗎?”
他低聲自語,將這絲異樣歸結(jié)于自己太過緊張。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命運(yùn),已經(jīng)被一只來自權(quán)力頂峰的無形大手,悄然選中。
而那碗他拼了命搶來的米湯。
或許。
是他作為“陳玄”這個(gè)身份,吃到的最后一頓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