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當值的日子,如同一根緊繃的弦,日復(fù)一日。
林硯如同一個設(shè)定精密的機器,每日重復(fù)著灑掃、備墨、理書的流程。動作精準,無聲無息,力求完美。他將自己存在感壓縮到最低,只在蘇宸需要添茶、更換燈燭時,才如同影子般悄然上前,動作輕捷,絕不多看一眼案上的奏章,也絕不發(fā)出一絲多余的聲響。
蘇宸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批閱奏章的速度極快,朱筆揮灑,時而凝眉沉思,時而奮筆疾書。那份關(guān)于“清淤通河”的奏章,始終被擱置在案頭一角,如同一個沉默的提醒。
林硯的心,也如同那被擱置的奏章,懸在半空。他留意著福安的一舉一動,留意著進出書房官員的神色,試圖捕捉任何一絲關(guān)于那本污損古籍的風聲,但一無所獲。書庫那邊,仿佛被遺忘了一般。
時間在壓抑的沉默中滑入深夜。
亥時已過,書房內(nèi)燈火通明。蘇宸依舊伏案疾書,案頭堆積的奏章小山似乎并未減少多少。福安如同泥塑木雕般侍立在陰影里,只有偶爾為燈盞添油時,才顯露出一絲活氣。
林硯垂手站在外間通往內(nèi)室的雕花隔斷旁,眼簾低垂。長時間的站立讓他本就未曾痊愈的身體感到陣陣虛脫,但他強迫自己保持著標準的姿勢。書房里很安靜,只有燈花偶爾爆裂的輕響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突然,一陣極其輕微、壓抑的抽氣聲,從內(nèi)室書案方向傳來。
林硯的心微微一緊。他保持著低頭的姿勢,眼角的余光卻敏銳地捕捉到——蘇宸握筆的右手,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的背脊依舊挺直,但肩膀卻幾不可察地微微繃緊。那只按在攤開奏章上的左手,正用力地按壓著自己的額角,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頭痛?
這個念頭瞬間閃過林硯的腦海。他想起福安曾無意間提過一句,殿下案牘勞形,時有頭風發(fā)作。
蘇宸的動作停頓了。他放下朱筆,身體向后靠進寬大的椅背里,閉上眼,眉宇間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薄唇緊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那是一種極力忍耐著巨大痛苦的姿態(tài)。即使隔著一段距離,林硯也能感受到那股壓抑的、無聲的煎熬。
福安無聲地上前一步,臉上帶著憂色,低聲道:“殿下,時辰不早了,要不…宣太醫(yī)?”
蘇宸沒有睜眼,只是極其輕微地、帶著不耐地搖了搖頭。顯然,他不想聲張,或者,對太醫(yī)并無太大期待。
書房內(nèi)再次陷入沉寂。但那沉重的痛苦氣息,卻彌漫在空氣中,揮之不去。
時間一點點流逝。蘇宸的忍耐似乎到了極限,呼吸變得有些粗重,按在額角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更加蒼白。
林硯的心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安神香!他在書庫后墻爛泥里發(fā)現(xiàn)的那半張殘紙上,除了那奇特的古篆,還殘留著一種極其清冽、帶著松柏冷香的墨味!那種墨香,似乎…有凝神靜氣的效果?他當時只以為是墨本身的味道,但現(xiàn)在聯(lián)想到蘇宸的頭痛……
一個極其大膽的想法在他心中成型。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壓下狂跳的心臟。機會!一個或許能展現(xiàn)價值,又不會顯得刻意僭越的機會!
他保持著垂首的姿態(tài),腳步極輕地移動,走到外間角落的博古架旁。那里擺放著一個不起眼的紫銅小香爐。他記得福安曾在這個香爐里燃過一種氣味濃烈的宮廷合香,但蘇宸似乎并不喜歡,后來便閑置了。
林硯小心翼翼地取下香爐,動作輕捷地清理掉里面的陳灰。然后,他走到自己存放少量私人物品的矮柜旁。他拿出其中一塊墨錠。這并非什么名墨,只是宮中最普通的松煙墨,但墨味還算純正。
他取來小刀,極其小心地從墨錠上刮下一些細碎的墨粉,放入香爐底部。沒有現(xiàn)成的香料,這墨粉,就是他唯一的“安神香”原料!他只能賭一把,賭那種清冽的墨香,對緩解頭痛或許有一絲微效,至少,不會引起反感。
做完這一切,他點燃一小塊特制的、無煙無味的炭餅,放入香爐底部,蓋上爐蓋。
很快,一絲極其清淡、若有若無的松煙墨香,開始從紫銅香爐的縷空花紋中裊裊逸散出來。那味道極其內(nèi)斂,不仔細聞幾乎難以察覺,但在這寂靜的書房里,卻像一縷清泉,悄然流淌。
林硯捧著香爐,腳步輕如貍貓,走到內(nèi)室門口,在福安略帶詫異和審視的目光下,他并未踏入內(nèi)室,只是在外間靠近隔斷的位置,將香爐輕輕放在一個不起眼的矮幾上。然后,他躬身垂手,退回到原來的位置,重新變成一道沉默的影子。整個過程,他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也沒有抬頭看蘇宸一眼。
那縷清冽的墨香,如同夜色中悄然綻放的幽蘭,在凝滯的空氣里緩緩彌漫開來。
福安看了看香爐,又看了看垂首肅立的林硯,眼神復(fù)雜。
他最終沒有出聲阻止。
時間一點點過去。蘇宸依舊閉著眼,靠在椅背上。但林硯敏銳地注意到,他那緊按著額角的手指,似乎……松開了一絲力道?緊蹙的眉峰,也似乎……極其輕微地舒展了那么一點點?雖然他的呼吸依舊帶著壓抑的沉重,但那種瀕臨爆發(fā)的痛苦緊繃感,似乎被那若有若無的墨香,悄然撫平了一絲絲?
不知過了多久,蘇宸緩緩睜開眼。眼底的疲憊依舊濃重,但那股因劇痛而生的戾氣,似乎消散了不少。他目光掃過案頭堆積的奏章,又掠過那散發(fā)著清冽墨香的紫銅小爐,最后,那深邃如寒潭的目光,落在了外間隔斷旁、那個垂首肅立、仿佛與陰影融為一體的靛藍色身影上。
那目光,不再是純粹的審視和漠然,似乎帶上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言喻的……探究?
林硯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沖破喉嚨。他死死地低著頭,不敢有絲毫異動。他賭對了?還是……弄巧成拙?
蘇宸什么也沒說。他收回目光,重新拿起朱筆,蘸滿了朱砂,在那份擱置已久的“清淤通河”奏章上,落下了一個凌厲的“閱”字。然后,他繼續(xù)埋首于那堆積如山的奏章之中。
書房內(nèi),再次只剩下沙沙的批閱聲。
但空氣里,那縷清冽的墨香,依舊固執(zhí)地縈繞著,如同暗夜中悄然點亮的一豆微光,無聲地昭示著某種改變的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