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在書房里蔓延,沉重得如同實質(zhì)。
福安的目光如同兩道冰錐,釘在林硯伏跪的脊背上,仿佛要將他刺穿。他在權(quán)衡,在判斷。眼前這個罪奴,是膽大包天妄圖一步登天,還是……真身懷絕技?古籍修復(fù)非同小可,尤其是太子殿下看重的孤本!萬一有失,不僅林硯要死,他福安也難辭其咎!
陳翰林更是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看看福安陰晴不定的臉色,又看看地上那卑微卻透著決絕的身影,再看看案幾上那幾頁如同燙手山芋的殘頁,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偣堋标惡擦值穆曇魩е耷?,“這……這萬萬不可啊!這書……這書……”
福安抬手,制止了陳翰林的話。他緩緩踱到案幾旁,再次仔細(xì)地審視著那幾頁污損的書頁。墨跡暈染如烏云蔽日,紙張焦黃脆弱,邊緣卷曲,仿佛隨時會化作齏粉。他雖不懂修復(fù),但也看得出其狀況之惡劣。連陳翰林都束手無策……
他的目光又落回林硯身上。這個年輕的罪奴,從書庫門前智破栽贓,到書房內(nèi)無聲的侍奉,再到那晚出人意料的墨香……每一次,都透著一種與身份格格不入的沉穩(wěn)和……難以捉摸的底牌?;蛟S……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
一個念頭在福安心中成型。他需要一個人來承擔(dān)這孤本修復(fù)失敗的全部后果!林硯自己提出“以死謝罪”,正好!
“抬起頭來?!备0驳穆曇袈牪怀鱿才?。
林硯依言抬頭,臉色蒼白,但眼神依舊平靜,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坦然。
“你,有幾成把握?”福安問。
“奴才……不敢妄言?!绷殖幓卮鸬脴O其謹(jǐn)慎,“奴才所學(xué)粗淺,只懂些民間土法。觀此頁墨色暈染雖重,但墨性沉穩(wěn),并未完全滲入紙骨,或可用‘揭裱分墨’之法一試。至于紙張……需以特制藥水固其纖維,再尋韌性相合的舊紙托底……奴才……僅有三分把握,能保住書頁不碎,令其字跡稍顯……但若要完全復(fù)原如初,絕無可能?!?他再次點出關(guān)鍵技法“揭裱分墨”和“固纖托底”,并將期望值壓到最低——只求保住書頁,字跡稍顯。
三分把握?保住書頁?字跡稍顯?
福安的眼神微微一動。這比陳翰林毫無辦法要好得多!至少是個交代!若成了,皆大歡喜;若不成,責(zé)任全在林硯!
“好!”福安終于下了決心,聲音斬釘截鐵,“林硯,咱家就給你這個機(jī)會!記住你的話!若損毀片紙只字,提頭來見!”
他轉(zhuǎn)向驚愕的陳翰林:“陳大人,取一套修復(fù)工具來。再尋些韌性好的舊紙邊角料。就在這外間,由你親自監(jiān)督!林硯,需要什么,只管向陳大人開口!但修復(fù)過程,若有絲毫差池……”福安沒有說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說明了一切。
“是!謝??偣?!奴才定當(dāng)竭盡全力!”林硯再次深深叩首,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成了!第一步!最兇險的一步,他邁過去了!
陳翰林臉色變幻,最終也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匆匆離去準(zhǔn)備工具和材料。
很快,一套雖然不算頂尖但也齊全的古籍修復(fù)工具(鑷子、排筆、棕刷、竹啟子、漿糊盆等)和一些泛黃的舊宣紙邊角料被送了過來。陳翰林緊張地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林硯,額頭上全是冷汗。
福安則退開幾步,負(fù)手而立,如同監(jiān)斬官般沉默地盯著。
林硯深吸一口氣,走到案幾旁。他先用溫水凈手,擦干。然后,他拿起一把小巧的竹啟子,動作極其輕柔地挑起一張污損最嚴(yán)重、紙張也最脆弱的書頁邊緣。他的手指穩(wěn)定得可怕,眼神專注得如同在雕琢絕世珍寶。
修復(fù)開始了。
他先是用極細(xì)的排筆,蘸取少量特制的、近乎透明的稀薄漿糊,極其小心地涂抹在書頁背面最脆弱的幾處裂痕邊緣,進(jìn)行初步加固。動作輕如羽毛拂過,精準(zhǔn)得毫厘不差。
接著,他取過一張韌性極好的舊宣紙邊角料,用竹啟子將其表層極薄的一層纖維輕輕揭下,這就是“托底”所需的命紙。這一步極其考驗手感和經(jīng)驗,稍有不慎就會撕破命紙或損傷原書頁。陳翰林在一旁看得呼吸都屏住了。
林硯的動作卻行云流水。他左手用鑷子極其穩(wěn)定地固定住原書頁邊緣,右手竹啟子如同最靈巧的手術(shù)刀,穩(wěn)穩(wěn)地將那層薄如蟬翼的命紙揭下。整個過程無聲無息,快得讓人眼花繚亂。
命紙揭下后,他迅速用排筆蘸取濃度稍高的漿糊,極其均勻地刷在命紙背面,然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命紙覆蓋在原書頁的背面,用棕刷從中心向四周輕輕刷平、壓實。動作輕柔而富有韻律,確保命紙與原書頁完美貼合,不留一絲氣泡。
托底完成,書頁的強(qiáng)度瞬間提升了不少。但這只是第一步。
接下來,是最關(guān)鍵、也最危險的“揭裱分墨”!林硯需要將書頁正面那層因污損而變得厚實渾濁的“墨裱”小心揭去,分離出下面可能還殘留的字跡!
他取過一把更細(xì)更薄的竹啟子,蘸取少量清水,極其謹(jǐn)慎地點在書頁正面墨跡暈染的邊緣。水跡慢慢滲入。他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如同在拆除一枚最精密的炸彈。竹啟子的尖端,精準(zhǔn)地探入墨層與底層紙張纖維之間那微乎其微的縫隙!
時間仿佛凝固了。福安的眼神銳利如鷹。陳翰林緊張得攥緊了拳頭。
竹啟子尖端極其輕微地一挑!一小片帶著厚重墨跡的“墨裱”被成功剝離!下面,露出了極其模糊、但依稀可辨的字跡筆畫!
成功了第一步!
林硯的額角也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他不敢有絲毫松懈,繼續(xù)如履薄冰般操作著。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精細(xì)。每一次下刀,都凝聚著他全部的精氣神。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緊張中緩緩流逝。一張污損的書頁,在林硯那雙穩(wěn)定得可怕的手下,如同經(jīng)歷著一場脫胎換骨的蛻變。厚重的墨裱被一點點剝離,下面被掩蓋的字跡,如同撥云見日般,一點一點地顯露出來!雖然依舊模糊不清,帶著水漬和暈染的痕跡,但比之前那團(tuán)烏黑的墨跡,已是天壤之別!
當(dāng)林硯將最后一小片墨裱剝離,用特制的吸水紙小心吸去多余水分后,那張原本被認(rèn)為徹底廢掉的書頁,已然清晰地顯露出大片的文字內(nèi)容!雖然紙張依舊脆弱,字跡不夠清晰,但已具備了辨識和保存的基礎(chǔ)!
“天……天哪……”陳翰林看著那張“重生”的書頁,激動得渾身顫抖,老淚縱橫,幾乎要當(dāng)場跪下,“神乎其技!神乎其技?。∵@……這‘揭裱分墨’……老朽只在古籍中見過記載!早已失傳!你……你……”
福安眼中也爆發(fā)出難以掩飾的震驚!他死死地盯著那張煥然一新的書頁,又看向案幾旁那個因為精神高度集中而臉色更加蒼白、額發(fā)被汗水浸濕的年輕罪奴。
林硯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身體微微晃了一下,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他放下工具,對著福安和陳翰林深深一揖,聲音帶著脫力后的沙啞:“??偣?,陳大人,幸不辱命。此頁已可辨識。其余污損頁,奴才可依此法,一一嘗試修復(fù)。只是……需耗時甚久,且無法盡復(fù)舊觀?!?/p>
福安沒有說話。他走到案幾旁,拿起那張修復(fù)后的書頁,對著窗外的光線仔細(xì)觀看。那上面的字跡雖然模糊,但已能清晰地辨認(rèn)出是關(guān)于前朝治理某條運河時,采用“束水攻沙”、“分水殺勢”等方法的記載!這些方法,與工部那份“清淤通河”奏章所面臨的困境,隱隱呼應(yīng)!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林硯,那眼神中的審視和震驚已經(jīng)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復(fù)雜的、難以言喻的光芒。如同在深不見底的泥沼中,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把被掩埋的絕世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