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的雪,總比別處沉些。落下來不是飄的,是壓,一層層往屋頂、枝椏上堆,把竹籬笆壓得咯吱響,卻壓不住院里那株老梅的香——冷冽里裹著點甜,像極了硯秋娘在世時腌的梅子醬。
凌硯秋蹲在梅樹下,小手攥著塊巴掌大的青石,正有模有樣地劃圓。他胳膊太短,劃到第三下,石頭差點脫手砸在腳背上。
“爹,你看!”小家伙仰起臉,鼻尖凍得通紅,呼出的白氣直往眉毛上粘,“像不像你昨晚練的那招?”
凌蒼瀾剛把玄光劍擦凈,劍鞘上的水汽在寒風里凝了層薄冰,摸上去扎手。他走過去,大手裹住兒子凍得發(fā)僵的小手,輕輕往下壓了壓腕:“沉住氣,劍是死的,手是活的。你娘教你繡帕子時怎么說的?針要跟著心走,劍也一樣?!?/p>
“可劍是用來打架的呀?!背幥镎0椭?,睫毛上的雪粒簌簌往下掉。
“不是打架。”凌蒼瀾望著遠處云霧纏成一團的山谷,聲音低了些,“是守。守著梅樹不被雪壓折,守著你……不被壞人欺負?!?/p>
這話像片雪花落進心里,悄沒聲的。三日前從長安回來,他就覺出不對勁。玄光劍夜里總發(fā)燙,劍脊上那道裂越來越深,像道永遠合不上的傷口。他在院外布了七道結界,用的是鳳髓玉磨的碎末,尋常野獸闖不進,可要是……他沒敢往下想,只把藥草熬得勤了些。
“爹,你胳膊咋了?”硯秋突然指著他的左臂。
凌蒼瀾下意識把袖子往下扯了扯。昨日練劍時,胳膊里像鉆進了條小蛇,又酸又麻,撩開衣服一看,幾道青黑紋路正順著血管爬,像被墨浸了似的。他認得這東西——玄武門那天,天魔噴的蝕心魔氣,終究是沒壓下去。
“老毛病,風吹的?!彼嗣鹤拥念^,“去把灶上的藥端來,涼了就沒勁兒了?!?/p>
硯秋“哎”了一聲,小短腿踩著雪往屋里跑,腳印深一個淺一個,像串歪歪扭扭的糖葫蘆。凌蒼瀾望著那背影,從懷里摸出半塊鳳髓玉。玉是溫的,卻比往日沉,貼在胳膊的青紋上,刺啦一聲,竟?jié)B出來點黑氣,剛冒頭就被玉光裹住,滋滋燒沒了。
“爹,燙!”硯秋端著陶碗出來,碗沿冒的白氣把小臉熏得通紅,“娘說藥湯要趁熱喝,喝了就不疼了?!?/p>
這藥是用終南山的老參須子熬的,能壓一時魔氣,卻治不了根。凌蒼瀾接過來,仰頭灌下去,苦澀味兒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胳膊果然松快了些。剛把碗擱在石桌上,院外突然傳來陣怪響——不是風聲,是翅膀拍打的聲音,密密麻麻的,像有無數(shù)蟲子往耳朵里鉆。
“嗡——”
玄光劍突然從桌上跳起來,懸在半空,劍柄上的藍寶石亮得刺眼,把雪地照得發(fā)藍。
“爹……”硯秋往他身后縮了縮,小手攥著他的衣角。
凌蒼瀾把兒子往懷里一帶,眼風掃向籬笆外。天不知何時暗了,烏云在天上滾來滾去,竟化成一只只黑蝙蝠,翅膀展開有門板寬,尖牙在昏光里閃著冷光,正往結界上撞。
“天魔……”他喉結滾了滾,手已經(jīng)握住了玄光劍的劍柄。
頭一只蝙蝠撞在結界上,尖嘯一聲,化成縷黑煙??珊竺娴倪€在撞,結界晃得像片葉子,竹籬笆咯吱咯吱響,眼看就要裂了。
“硯秋,聽好!”凌蒼瀾按住兒子的肩膀,聲音有點抖,卻咬得很實,“爹教你的縮骨功,還記得不?”
硯秋點點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后院石桌底下有個洞,”凌蒼瀾從懷里摸出另一半鳳凰玉佩,塞進兒子手心,那玉佩被他揣得溫熱,“順著洞往南跑,去找藥王谷的白胡子爺爺,把這個給他看。記住,不管聽見啥,都別回頭?!?/p>
“我不!”硯秋突然哭出聲,死死抱住他的腿,“我要跟爹在一起!你說過要教我玄光劍的!”
“聽話!”凌蒼瀾的聲音硬了,眼眶卻熱得發(fā)疼,“爹得在這兒把它們引開。等事兒了了,爹就去找你,拿著玄光劍去,絕不騙你?!?/p>
話音剛落,結界“咔嚓”裂了道縫,一只蝙蝠鉆進來,尖牙直撲硯秋的臉。凌蒼瀾眼一厲,玄光劍“唰”地亮起來,藍光劈下去,蝙蝠瞬間成了兩截,黑血濺在雪上,燒出一個個小坑。
“走!”他把硯秋往屋后一推,反手一掌拍在石桌上。
石桌碎成幾塊,露出個黑黝黝的洞口。硯秋回頭望了他一眼,小臉哭得花里胡哨,終究還是鉆了進去。凌蒼瀾望著那洞口,心像被什么攥住了——這一別,怕是要等很久了。
“嘎嘎嘎——”
烏云里飄下來個黑袍老頭,臉皺得像塊老樹皮,手里拄著根骷髏頭拐杖。十二道黑影跟在后面,個個青面獠牙,手里的兵器泛著綠光,聞著就帶毒。
“凌蒼瀾,別來無恙啊?!崩项^的聲音像兩塊石頭在磨,“把鳳髓玉交出來,本尊讓你死得痛快點?!?/p>
蝕骨老魔。凌蒼瀾在西域跟他打過交道,知道這老東西最擅長蝕心魔功,中了招的人,最后都成了沒腦子的傀儡。
“想要玉,先問我劍答不答應。”凌蒼瀾橫劍在前,玄光劍的藍光映在他眼里,帶了點紅。
“不知好歹?!崩夏Ч照纫活D,十二魔將立刻圍上來,魔氣涌得像潮水,把梅樹枝都壓彎了。
凌蒼瀾深吸一口氣,胳膊上的青紋又開始發(fā)燙。他咬著牙,玄光劍挽出個劍花:“玄光七式——紫電狂龍!”
藍光像條龍,“呼”地沖出去。最近的魔將舉盾一擋,“咔嚓”一聲,盾和胳膊全被劈成了兩半,慘叫都沒出全,就化成了黑煙。
“有點意思?!崩夏Ю湫Γ翱上О?,你身子里的魔氣,很快就要把你變成我們的人了?!?/p>
他說著,拐杖往凌蒼瀾胳膊一指。那些青紋突然活了似的,在皮膚下游走,疼得他眼前發(fā)黑。
“爹——!”
密道里傳來硯秋的哭喊。凌蒼瀾心里一慌,就這一下,一道綠光擦著他的肋下滑過,帶起一串血珠。他回頭一看,硯秋不知啥時鉆了出來,正被兩個魔將堵著,小手死死攥著那半塊玉佩。
“硯秋!”凌蒼瀾眼睛都紅了。
“抓那小的!”老魔喊,“鳳髓玉肯定在他身上!”
兩個魔將獰笑著撲過去。凌蒼瀾想都沒想,玄光劍脫手飛出去,藍光像支箭,精準地刺穿了一個魔將的脖子。另一個魔將反應快,反手一掌拍向硯秋的頭。
凌蒼瀾撲過去,把兒子護在身下。那一掌結結實實打在他背上,像挨了一錘子,喉嚨里一陣腥甜,血噴在雪上,紅得刺眼。
“爹!你流血了!”硯秋哭得撕心裂肺。
“沒事……”凌蒼瀾咳出口血,掙扎著站起來,玄光劍自己飛回到他手里,“硯秋,聽話,進去!”
他把兒子推進密道,用盡全身力氣催動鳳髓玉。玉突然爆發(fā)出金光,像個罩子,把洞口封得嚴嚴實實。老魔的攻擊打在罩子上,只蕩起幾圈波紋。
“你以為這樣就護得住他?”老魔陰惻惻地笑,“等我收拾了你,慢慢撬開這罩子,讓那小的看著你變成魔奴!”
凌蒼瀾沒說話,只是握緊了劍。胳膊上的疼已經(jīng)麻了,青紋爬到了脖子上,左眼的瞳孔黑得像墨。他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魔氣正在往腦子里鉆。
“玄光七式——天劍凌塵!”
他把所有力氣都灌進劍里,玄光劍亮得像太陽,連雪花都染成了藍色。他像道流光,沖向蝕骨老魔,劍光過處,魔將一個個化成黑煙,慘叫聲在山谷里回蕩。
老魔沒料到他這么瘋,慌忙舉起拐杖去擋?!拌K”的一聲巨響,玄光劍和骷髏拐杖撞在一起,石屋都震塌了。凌蒼瀾虎口發(fā)麻,劍差點脫手,老魔也被震得退了三步,黑袍底下的臉難看到了極點。
“找死!”老魔吼著,拐杖上的骷髏頭突然睜開眼,兩道黑氣射向凌蒼瀾的眉心。
凌蒼瀾側身躲開,黑氣擦著耳朵飛過,打在老梅樹上。那樹“唰”地就枯了,梅花全變成黑粉末,被風吹得無影無蹤。
好厲害的腐蝕性!他剛想反擊,胳膊突然一陣劇痛,像有東西要從皮膚里鉆出來。低頭一看,青紋已經(jīng)爬到了臉上,左眼徹底黑了。
“哈哈哈,魔氣發(fā)作了!”老魔狂笑,“歸順吧,成了天魔,就能永遠活著!”
永遠活著?凌蒼瀾望著那金色的罩子,那里有他想守的一切。他猛地咬碎舌尖,疼得腦子一清,玄光劍再亮時,藍光里摻了點血。
“想讓我當魔奴?做夢!”他嘶吼著,轉身往秦嶺深淵跑。那里瘴氣重,地勢險,是他早就選好的地方。
“攔住他!”老魔喊,剩下的魔將追了上去。
凌蒼瀾回頭望了眼密道的方向,好像能看見硯秋含淚的眼睛。他舉起玄光劍,在天上劃了道痕,那痕久久不散,成了道藍帶子,一頭連密道,一頭連深淵——是信號,也是承諾。
“硯秋,等著爹……”
聲音被風雪吞了。他的身影很快鉆進深淵的瘴氣里,身后是追來的天魔,身前是黑沉沉的暗。玄光劍的嗚咽在山谷里飄,像支送別的曲子。
密道里,凌硯秋扒著石壁,從縫里望著父親消失的方向,小手攥著玉佩,指節(jié)都白了。他聽見了爹的話,也看見了那道藍帶子,可不懂爹為啥要往黑地里走。
雪又下起來,落在金色罩子上,一下子就化了。遠處深淵那邊傳來轟隆隆的響,還有慘叫,可再也沒看見玄光劍的藍光。
硯秋抱著膝蓋蹲在地上,眼淚無聲地淌,在石壁上暈開一小片濕。他不知道爹能不能回來,也不知道要等多久,只記得爹說過,會拿著玄光劍來。
于是,小小的身影就在這黑密道里,攥著半塊玉佩,等了很久很久。
他不知道的是,秦嶺深淵的瘴氣里,凌蒼瀾的右臂正被股怪力扯著,要被卷進個連神魔都看不透的地方。玄光劍的脊上,又裂了道深痕——這次,是“勇”字那兒。
終南山的雪還在下,宿命的輪,悄悄轉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