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十二年春三月,成都未央宮。
夜雨敲打著琉璃重檐,匯成冷流,沿著螭吻滴落階前?!班?、嗒”聲單調(diào)而催人心慌。宮垣隔絕了外界聲響,唯有巡夜衛(wèi)士沉重的步履和甲片撞擊聲在深宮回蕩。
殿內(nèi),巨大的連枝青銅燈炬奮力燃燒,昏黃光影在雕梁畫棟間躍動,投下幢幢鬼魅暗影。
王帆的意識在無盡深淵中掙扎。學(xué)校圖書館特有的混合著陳年紙墨與微塵的熟悉氣息、指尖劃過《三國志》冰涼封面的觸感、鍵盤敲擊的節(jié)奏韻律……這些屬于“王帆”的印記,正被一股沛然莫御、混雜著極致恐懼與蝕骨絕望的洪流粗暴地撕裂、吞噬!一個不屬于他的、孩童般惶惑無助又成年般沉痛壓抑的悲泣,如同附骨之蛆,死死纏繞著他的神魂。緊接著,洶涌的記憶碎片徹底將他淹沒:
一片修羅場般的混亂與刺鼻血腥中,一個身形魁偉如山岳的銀甲大將,如瘋虎般怒吼著,用堅冰般的鐵臂與胸膛死死將他護住,任流矢擦過甲胄火花四濺;一盞跳躍搖曳的孤燈旁,一個清癯疲憊、目光卻如古井幽潭般深邃堅定的身影,手持羽扇,正對他諄諄教誨,聲音溫潤卻字字千鈞,然而具體的話語卻被濃霧般翻騰的痛苦和依賴情緒徹底吞噬;還有……龍榻上,一只青筋虬結(jié)、滾燙如火炭的手死死攥緊他稚嫩的手掌,那雙渾濁眼瞳中最后迸發(fā)的、足以焚燒一切的期許火焰,仿佛要將整個殘破山河和未盡宏愿熔鑄進他的血脈……無數(shù)張模糊的面孔在華麗又冰冷的宮墻陰影中隱現(xiàn),無聲訴說著敬畏、試探、疏離乃至潛藏的輕蔑……
“嗬——!”
一聲低沉壓抑、飽含痛苦的呻吟沖破喉嚨。王帆如同掙脫溺水的桎梏,猛地從巨大的龍床上挺坐而起!心臟在腔子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撕裂胸膛。冷汗浸透明黃的絲錦寢衣,冰冷地緊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他劇烈地喘息著,瞳孔在幾盞巨大連枝銅燈炬奮力搏斗黑暗所發(fā)出的搖曳昏光下急劇收縮,試圖攫取真實感。然而入目的,是金絲楠木雕琢著蟠龍祥云的御榻、層疊如云的錦繡帷帳、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淡雅深邃、價值不菲的沉水香氣息——這里是未央宮的帝寢,絕非他曾蝸居其中、只有書籍與電腦陪伴的學(xué)生出租屋。
孤兒,從小在福利院長大的烙印,第一次在此刻如此清晰地成為了一種命運的注解。
他,王帆,一個在冰冷的鋼鐵森林和浩瀚典籍中長大的年輕人,無父無母,無牽無掛,唯一的寄托便是在故紙堆里尋找那些早已逝去的波瀾壯闊。
他從書本中汲取關(guān)于親情、家國、忠誠的所有理解。他專注于歷史,尤其是那紛爭不休的三國,尤其是那個充滿悲壯色彩的季漢,尤其是那位千古奇才——諸葛孔明,仿佛能從中獲得某種難以言喻的精神慰藉和力量。
他沉迷于推演那些歷史關(guān)口的另一種可能……此刻,命運以這最荒謬而殘酷的形式,將他投擲到風暴降臨的前夜,賦予他這最受爭議的“亡國之君”軀殼,直面那傾天覆地的危機!
王帆僵硬轉(zhuǎn)頭。昏暗中,一個身著深靛宦官袍服、面皮白凈無須的中年男子匍匐在地,抖如篩糠。恐懼、討好、驚疑寫在臉上。
“董允?”王帆的喉嚨如同被沙礫磨過,聲音嘶啞低沉,透著濃重的疲憊與穿越帶來的不真實眩暈。同時,屬于劉禪的深層記憶悄然翻涌:此人是黃門侍郎董允,忠心侍主,心思卻也玲瓏剔透,深諳宮廷生存之道。
“正是老奴!正是老奴董允!陛下您……您龍體無礙否?您昨夜批閱奏章至夤夜,又聽聞前線……” 他小心翼翼地窺探著皇帝的神色,話語驟然止住。
“建興十二年……三月了……”王帆沒有理會他的試探,夢囈般喃喃。冰冷的年份如重錘,狠狠砸在融合的記憶與現(xiàn)實之上!
諸葛亮!
那個名字帶著萬鈞之力轟然落在他心頭!身為浸淫季漢史冊多年的學(xué)子,他太清楚這個時間的含義——不足半載,建興十二年八月,那顆支撐著蜀漢天空、也是他學(xué)術(shù)生涯乃至精神偶像的巨星,即將在五丈原前線——隕落!
一股撕裂般的巨大悲慟與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甚至暫時壓過了對穿越本身的震駭。這悲慟,遠超學(xué)者對史料未竟結(jié)局的遺憾,它融合了原主劉禪靈魂深處那難以言說的復(fù)雜情感碎片:
那些嚴厲目光下隱含的、如山般沉重的期許……
那在無數(shù)個深宮獨處的彷徨夜晚,被悄悄拿出反復(fù)摩挲、字跡工整卻力透帛背的《出師表》……表上那句“受命以來,夙夜憂嘆,恐托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曾讓原主劉禪多少次心驚肉跳?那句“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的結(jié)尾,又曾讓他在深宮中落下幾許不為外人所知的惶惑之淚?
那份如山岳般穩(wěn)定著整個帝國、穩(wěn)定著他這個年輕皇帝心神的依賴感…
剎那間,這具身體原主記憶中關(guān)于《出師表》的每一次誦讀、每一次深夜凝視那份帛書時的復(fù)雜情緒——敬畏、愧疚、依賴以及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負擔感猛烈涌入王帆這個新宿主的心中!他終于真真切切地觸摸到了那份獨屬于劉禪與諸葛亮的君臣羈絆與情感壓迫,那份《出師表》所承載的千鈞重擔!那份在歷史研究者王帆眼中代表智慧與忠誠的經(jīng)典文本,在此刻的融合記憶中,變成了活生生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責任與情感維系!
“相父……”一個微弱的、幾乎是無意識的詞語沖破了王帆的唇縫,帶著濃重的哽咽和深沉的憂慮。
“陛下?!”董允駭然失色,臉上再無半分人色,“丞相他……前線軍報只說丞相操勞過度,身體偶有微恙……”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想解釋什么,顯然被王帆這聲飽含絕望的稱呼嚇壞了。
“軍報?!” 王帆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雨夜的銳利和急迫,融合的記憶讓他對時間節(jié)點極度敏感,“何時到的?報中究竟如何?!”
董允被這驟變的氣勢懾住,臉色慘白如紙,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陛……陛下息怒!老奴該死!確……確有前線八百里加急軍報!前日夜發(fā),昨日……昨日深夜才送達尚書臺!老奴見陛下徹夜批閱奏章心神耗損,方……方才昏睡醒來,實恐驚擾圣體……故而……故而未曾即時呈送……”
“呈來!立刻!” 王帆的聲音如同炸雷,帶著不容置疑的狂暴威壓!那份源于歷史預(yù)知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
董允嚇得魂飛魄散,連滾爬爬沖至殿角一張小案前,顫抖著捧起一個裹著油布、封印著暗紅火漆的竹筒,膝行呈送,如同捧著催命符。
王帆一把奪過竹筒,指尖冰涼得刺骨。他粗暴地撕開火漆,抽出里面被雨水浸得微潮的帛書。目光急掃之下,那由行營參軍記錄、加蓋丞相行營印信的文字,每一個都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入他的心臟:
“……春雨肆虐,山洪暴發(fā),褒斜、子午棧道多處坍塌,糧秣轉(zhuǎn)運幾近斷絕……各營告急,現(xiàn)存粟米縱使勻配減半,亦難支十日之需……丞相連日嘔心瀝血,夙夜憂勞,風寒侵體,咳喘加劇,入夜輒劇……然為安軍心,仍嚴令與士卒同食半粟……”
“呃——!!!”
一聲壓抑不住、飽含極致驚駭與悲痛的悶吼從王帆喉中爆出!巨大的歷史宿命感、對丞相即將油盡燈枯的絕望預(yù)感、對蜀漢傾覆在即的恐懼,如同宇宙崩塌般的滔天巨浪瞬間將他淹沒!眼前猛地一黑,身體劇烈搖晃,手中帛書滑落在地!
“陛下!陛下!陛下保重龍體??!老奴罪該萬死!罪該萬死??!”董允魂飛天外,連滾爬爬撲上前,死命攙扶住搖搖欲墜的皇帝,駭?shù)锰闇I橫流!
王帆靠在董允瘦弱的肩膀上,胸膛劇烈起伏,冷汗如瀑瞬間浸透了寢衣內(nèi)襯。短暫的眩暈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卻是一片冰冷的茫然與巨大的無助感。我是誰?王帆?一個在圖書館里啃書本的學(xué)生?還是……劉禪?這個坐在火山口上的蜀漢皇帝? 丞相病重、糧道斷絕、大軍瀕臨崩潰……這千鈞重擔,這傾天之禍,怎么會……怎么會壓在我一個人肩上?我只是個……只會看書的……孤兒啊……
迷茫如同濃霧,瞬間吞噬了他。 他下意識地抓緊了董允的臂膀,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指尖傳來的,是宦官官袍粗糙的布料觸感和對方因極度恐懼而無法抑制的顫抖。這顫抖……是因為我……因為這個身份……這個叫“劉禪”的皇帝身份!
一個激靈!如同冰水澆頭!
是了!我是劉禪!我是這蜀漢的皇帝! 這身體承載的不再是王帆那個孤獨學(xué)子的靈魂,而是執(zhí)掌生殺、背負一國存亡的帝王之尊!這殿外,有蔣琬、費祎、向朗這些股肱之臣!有向?qū)櫧y(tǒng)領(lǐng)的羽林銳士!有整個季漢的府庫、軍民!他們……都在等著……等著這個叫“劉禪”的人……拿主意!等著他們的皇帝……力挽狂瀾!
迷茫的濃霧被這驟然清晰的認知瞬間撕裂!一股源自帝王身份的責任與力量感,混合著對丞相處境的痛切、對《出師表》誓言的堅守,如同火山熔巖般轟然噴發(fā)!
一刻也不能等了!必須立刻行動!
他猛地推開董允的攙扶,強行站穩(wěn),那眼神中燃燒的火焰已轉(zhuǎn)為狂暴的、撕裂一切阻礙的熔巖!
“董允!” 王帆倏然轉(zhuǎn)身,聲音如同冰山摩擦,寒冷堅硬、斬釘截鐵,再無半分往日或平淡或優(yōu)柔的余韻!那驟然銳利的目光,如實質(zhì)般刺向跪著的宦官。
“老奴……老奴在!請陛下吩咐!”董允被這驟變的氣場所懾,駭?shù)眯哪懢泐?,幾乎五體投地,語不成調(diào)。
“即刻通傳尚書臺!”王帆的聲音穿透雨夜的沉悶,在寢殿中激起金石回響:
“詔:尚書令蔣琬、侍中費祎、太尉向朗、尚書仆射張裔、中領(lǐng)軍向?qū)櫋彼豢跉恻c出數(shù)位史載忠直可靠的大臣名字,語速不快,卻字字千鈞。每念一個名字,都仿佛在構(gòu)建一道抵御未來狂瀾的堤壩。
“即刻宣室殿議事!傳令若有絲毫遲滯貽誤——斬立決!”
“臣……遵…遵旨!”董允嚇得魂飛天外,以頭搶地,再無半分質(zhì)疑。
不待董允喘息,王帆緊接著厲聲下令,如同揮下利劍:
“再諭羽林左監(jiān):點羽林精銳一千二百騎!半個時辰內(nèi)整裝完畢!待命宮門!”
“陛下您……”董允徹底懵了,駭然抬頭,眼中盡是不可思議的驚恐。
王帆不再解釋。他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銅鏡中那個眼底燃燒火焰的身影,仿佛要將這個決絕的瞬間鐫刻在靈魂深處。然后,他一步步走向殿外那片風雨如晦的黎明,玄色貂裘襯著明黃的寢衣,背影在搖曳燭光下拉得筆直而孤峭。
“備朝服冕旒?!?/p>
低沉而嘶啞的話語穿過雨幕,落在董允耳中,重若千鈞。
相父……此一去,學(xué)生……必不負您《出師表》之萬鈞重托!這一聲相父……
他的內(nèi)心獨白最終凝成一個無聲的誓言,穿透時間的塵埃,堅定無比。
那窗外的雨,敲打得更加急促了。仿佛在為這新舊靈魂的碰撞、為那托付萬鈞的《出師表》、也為這風雨飄搖的季漢基業(yè),奏響著一曲未知的變徵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