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全看著她額頭猙獰的血痂，看著她單薄衣裳下透出的青紫痕跡，再想想周招娣這十年在周大富家的境遇，心里那桿秤早已傾斜。
他沉默地點點頭，重重嘆了口氣：“唉！造孽啊！行，叔跟你去！走！”
當(dāng)趙德全那急促而帶著明顯怒氣的拍門聲，如同擂鼓般“砰砰砰”地砸在周大富家那扇搖搖欲墜的院門上時，整個吉祥村仿佛都被驚醒了。
一家家院門吱呀打開，睡眼惺忪的村民探出頭，很快，周大富家那不大的籬笆院外，就密密匝匝圍滿了看熱鬧的人頭。
竊竊私語聲嗡嗡作響，像一群被驚擾的蜂。
“周大富！開門！”趙德全的聲音洪亮，帶著官方的威嚴(yán)。
門內(nèi)響起一陣粗魯?shù)闹淞R和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門栓被粗暴地拉開，周大富那張油光滿面、因宿醉而浮腫發(fā)紅的臉探了出來，三角眼還帶著未散的戾氣。“誰??！大清早的催命……”話沒說完，他就看到了門外站著的趙德全，以及趙德全身后那個渾身濕透、額角帶血、卻站得筆直的身影。
周大富的酒意瞬間醒了大半，三角眼里先是愕然，隨即被一種被冒犯的狂怒取代：“招娣？！你這死丫頭！還敢回來？！晦氣的東西，看老子不……”他擼起袖子就要上前。
“周大富！”趙德全一步踏前，高大的身軀擋在凌初前面，聲音沉如悶雷，“當(dāng)著我的面，你想干什么？！”
周大富的動作僵住了，臉上橫肉抽搐著，目光掃過院外圍得水泄不通、指指點點的村民，一股羞惱的紅潮瞬間涌上脖頸。
他強壓下火氣，勉強擠出一點比哭還難看的假笑：“喲，是里正啊…您老…您老這是？這死丫頭不懂事，跑出去野了一夜，我正想好好教訓(xùn)……”
“教訓(xùn)？”凌初冰冷的聲音打斷了他，像一塊石頭砸進水面。
她繞過趙德全的保護，直接站在周大富面前。
明明瘦小得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渾身狼狽不堪，可那雙眼睛抬起來直視著周大富時，里面沒有一絲一毫屬于周招娣的畏縮和怯懦，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舅舅，十年了，教訓(xùn)得還不夠嗎？”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一個看客的耳朵里，“教訓(xùn)到把我一腳踹死，扔進亂葬崗？”
人群瞬間嘩然！
一雙雙眼睛驚疑不定地在凌初額頭的血痂、身上的傷痕和周大富那張瞬間變得鐵青的臉上來回掃視。
議論聲陡然升高。
“天爺！真扔亂葬崗了？”
“看她那頭…嘖嘖，下手也太狠了！”
“周大富這心，真是石頭做的……”
周大富的臉由紅轉(zhuǎn)青，又由青轉(zhuǎn)黑，像開了染坊。
他指著凌初，手指氣得直哆嗦：“你…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里正，您可別聽她……”
“夠了！”趙德全厲聲喝止，目光掃過凌初身上的傷，最后釘在周大富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招娣丫頭今天來，不是跟你掰扯舊賬的。她要分家！”
“分家？！”這兩個字如同炸雷，再次引爆了人群。
連周大富都愣住了，隨即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猛地爆發(fā)出一陣夸張刺耳的狂笑，笑得渾身肥肉亂顫，“哈哈哈！分家？就她？一個吃我的喝我的賠錢貨？行??！分！老子早就受夠了！”
他猛地收住笑，三角眼里射出貪婪的光，伸出肥短的手指，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凌初臉上：“我周大富養(yǎng)了她整整十年！一年就算一兩銀子！十年就是十兩！少一個子兒都不行！還有！”
他得意地提高了嗓門，故意讓所有人都聽見，“隔壁村王二牛家給的彩禮，二十兩！早就收了！白紙黑字！這丫頭，現(xiàn)在可是人家的人了！彩禮錢，一分也別想賴！”
人群又是一陣騷動。
二十兩彩禮？
王二牛？
那個遠(yuǎn)近聞名的傻子？
周大富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p>
十兩加二十兩，整整三十兩！
這對吉祥村的普通農(nóng)戶來說，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
不少婦人看向凌初的目光充滿了同情。
趙德全氣得胡子都在抖：“周大富！你還要不要臉！十兩？你怎么不去搶！還有那王二?！彼胝f那是個傻子，卻被凌初輕輕抬手制止了。
凌初臉上沒有任何憤怒或驚慌的表情。
她甚至微微側(cè)過頭，用一種近乎平靜到詭異的語調(diào)反問：“舅舅，十兩養(yǎng)育錢，二十兩彩禮錢，一共三十兩，對嗎？您還有別的訴求嗎？最好一次說清楚。”
周大富被她這反常的平靜弄得心里有點發(fā)毛，但貪婪很快壓倒了那點不安。
他眼珠滴溜溜轉(zhuǎn)著，看向旁邊一直沒吭聲、眼神卻像毒蛇一樣在凌初身上打量的劉氏。
劉氏三角眼一瞇，湊到周大富耳邊飛快地嘀咕了幾句。
周大富立刻點頭，嗓門更大了：“沒了！就這些！三十兩！一個銅板都不能少！拿得出，立馬分家，你愛死哪死哪去！拿不出，”他獰笑一聲，“就乖乖等著王二牛家來接人！”
周圍的議論聲更大了，充滿了對凌初的憐憫和對周大富的鄙夷。
“三十兩啊…造孽…”
“這丫頭怕是瘋了，這都敢應(yīng)？”
“唉，可憐啊，剛出狼窩，又要跳火坑……”
趙德全急得直跺腳，壓低聲音對凌初道：“丫頭！你糊涂??！這明擺著是坑！你上哪弄三十兩去？叔幫你說……”
“叔，”凌初轉(zhuǎn)向趙德全，臉上竟露出一絲極淡的、近乎安撫的笑意，“不怕。麻煩您，就按舅舅說的寫。分家文書，白紙黑字，寫清楚。舅舅認(rèn)這三十兩的債，我周招娣認(rèn)還。再請幾位鄉(xiāng)親做個見證，免得日后說不清。”
她的目光掃過人群，最后落在幾位平時還算公正的老人臉上。
趙德全看著她眼底那抹不容置疑的冷靜，再看看周大富那副勝券在握的嘴臉，重重嘆了口氣，無奈地點頭：“唉！好！我寫！”他轉(zhuǎn)身對自家兒子吼道：“去！把我屋里的筆墨紙硯拿來！再請三叔公、六伯過來！”
很快，一張簡陋的木桌被抬到院子中央。
趙德全沉著臉，蘸飽了墨，在粗糙的黃麻紙上落筆。
院中鴉雀無聲，只有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周大富粗重的、帶著得意的呼吸聲。
劉氏站在他旁邊，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咧開。
文書很快寫好，趙德全沉聲念了一遍：“立分家文書人周大富、周招娣。茲因周招娣自愿分家另過，經(jīng)中證趙德全、周老三、周老六見證議定，周招娣欠周大富十年養(yǎng)育銀十兩整，王二牛彩禮銀二十兩整，共計三十兩整，周招娣承諾歸還。自此兩家各不相干，再無糾葛?？湛跓o憑，立字為證?！?/p>
念完，趙德全把文書轉(zhuǎn)向周大富：“周大富，這上面寫的，你可認(r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