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時覺得，惡意是有重量的。很沉。壓得人喘不過氣。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不分晝夜，
扎進皮膚里。你不知道針尖上沾著什么毒。那天的事，簡單得像杯白開水。
我在社區(qū)醫(yī)院當(dāng)實習(xí)護士。中午，一個老太太輸完液，腿腳發(fā)軟，差點摔倒。我扶了一把，
順手把她的空輸液瓶接過來。家屬就在旁邊看著手機，頭都沒抬。就這個瞬間，被人拍下來。
角度刁鉆。照片里，我面無表情地拿著空瓶子，老太太的手剛好抓著我的胳膊，
皺巴巴的臉上一片痛苦。配上聳動的標題：“實習(xí)護士強收藥瓶，粗暴對待老人！”下午，
我的手機就炸了。先是醫(yī)院內(nèi)部群，信息一條接一條地蹦，@我的紅點刺眼。
“@樊歲穗 怎么回事？”“照片看著不像假的啊，
歲穗平時挺穩(wěn)重的……”“人不可貌相唄，為了點破塑料瓶至于嗎？”接著，是微博。
那個本地大V的轉(zhuǎn)發(fā)像扔進油鍋里的火星?！啊緦嵙?xí)護士如此冷血！】心疼老人！
這種人怎么混進醫(yī)療隊伍的？@市衛(wèi)生局 @XX社區(qū)醫(yī)院 必須嚴查！
”評論像決堤的洪水?！翱茨菑埬槪匪税偃f似的！心真狠！
”“現(xiàn)在護校門檻這么低了？什么垃圾都能當(dāng)護士？”“人肉她！讓她社死！”我的名字，
樊歲穗，被打在公屏上，成了靶心。后面跟著各種惡毒的揣測。工作證照片被扒出來，
素面朝天，被P上各種侮辱性文字。有人甚至翻到我大學(xué)參加志愿活動的照片，說那是擺拍，
是心機。手機燙得像塊烙鐵。我把它扣在桌上，手在抖。胸口堵著一團濕棉花，又悶又沉。
窗外陽光很好，照在我身上，卻感覺不到暖意。惡意隔著屏幕，洶涌地漫過來，沒頂。
我請了假。躲回家。關(guān)掉手機，拔掉網(wǎng)線。像只受驚的蝸牛，縮回殼里?？蓺ひ膊话踩?。
惡意會從門縫、從窗戶、從四面八方的空氣里滲進來。夢里都是那些扭曲的字句，
像丑陋的蟲子，在黑暗里爬行。我病了。發(fā)燒，嘔吐，整夜整夜睡不著。
鏡子里的臉蒼白浮腫，眼下兩團濃重的青黑。曾經(jīng)清澈的眼睛，蒙著一層灰蒙蒙的疲憊。
第三天夜里，燒得迷迷糊糊。喉嚨干得像砂紙摩擦。掙扎著爬起來，想去客廳倒水。
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一個趔趄，膝蓋重重磕在茶幾角。鉆心的疼瞬間讓我蜷縮起來，
眼淚毫無預(yù)兆地砸下來。不是因為疼。是因為無力，因為委屈，因為鋪天蓋地的臟水，
卻找不到一塊干凈的布擦一擦。我坐在地板上，背靠著沙發(fā)，抱住膝蓋，把頭深深埋進去。
肩膀控制不住地抽動。眼淚無聲地流，流進嘴里，又苦又澀。黑暗里，
只有自己壓抑的嗚咽和窗外模糊的光影?？薜綔喩砻摿?，意識有點模糊。不知過了多久，
我勉強抬起頭，抹了把臉。視線掠過漆黑的電腦屏幕。那一瞬間，我看到了。
屏幕像一面蒙塵的鏡子，映出我狼狽的影子。但就在那模糊的影子旁邊，多了一點東西。
一小團，極其微弱的，綠幽幽的光點。像盛夏里腐爛葉子上滋生的熒光菌。它漂浮著，
緩緩移動，留下一條若有似無的、同樣慘淡的綠色軌跡。我猛地眨眨眼，以為自己燒糊涂了，
出現(xiàn)了幻覺。光點還在。軌跡似乎延伸到了屏幕之外的虛空。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
顫巍巍地，想去碰觸那條詭異的綠線。指尖穿過空氣。什么都沒有。
可就在我手指掠過那光點的瞬間，腦子里“嗡”的一聲，像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刺了一下。
一個ID，毫無征兆地跳了出來：【鍵盤正義俠】。緊接著，像按下了播放鍵，
一段文字在我腦海里清晰地滾動：“【鍵盤正義俠】：這種畜生護士就該下地獄！
老子咒她出門被車撞死！全家死光光！賤人！”每一個字都帶著強烈的惡意，
像淬了毒的冰錐。這正是當(dāng)初淹沒我的無數(shù)詛咒之一。我觸電般縮回手，驚恐地看向屏幕。
那個微弱的綠點，在我觸碰之后，似乎閃爍了一下，然后沿著那條慘綠色的軌跡，
飛快地消失了。像一顆墜入深海的流星。房間里只剩下死寂和我粗重的喘息。
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膝蓋的疼痛提醒我這不是夢。那是什么？那個ID，
那段話……是【鍵盤正義俠】的詛咒？那個綠點……代表他？我扶著茶幾，艱難地站起來，
跌跌撞撞沖到窗邊，唰地拉開窗簾。冰冷的夜風(fēng)灌進來，吹在我滾燙的臉上。
城市的燈火在遠處明明滅滅。一切如常。可我知道，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我銷假回醫(yī)院了。不是勇敢，是不能再躲。我需要這份工作，需要養(yǎng)活自己。踏進醫(yī)院大門，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諝怵こ?，周圍的目光像針。竊竊私語聲壓得很低，
卻總能鉆進耳朵。“就是她……”“看著挺老實啊，沒想到……”“噓！小聲點！
別讓她聽見……”我低著頭，快步走向更衣室。護士長李姐在門口攔住我。“歲穗，
”她皺著眉，語氣還算溫和，但眼神復(fù)雜，“那個事……影響不好。院長壓力很大。
你暫時別去病房了，先在器械室?guī)兔Π??！逼餍凳?。一個沒有病人的地方。
一個被“保護”也意味著被“隔離”的地方。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
臉上努力擠出一個平靜的表情：“好的，護士長?！鞭D(zhuǎn)身走進冰冷的器械室，關(guān)上門，
背靠著門板，才敢大口喘氣。滿屋消毒水的味道也蓋不住那股無形的屈辱。
我開始小心翼翼地觀察。那晚之后，那種詭異的能力似乎沉寂了。再沒看到綠點。
我開始懷疑，那只是高燒下的幻覺。直到下午。器械室的門開著一條縫。
外面走廊傳來兩個年輕護士的閑聊?！鞍?，你看群里了嗎？那個樊歲穗……”“看了看了，
真可怕。虧我以前還覺得她人不錯?！薄爸酥娌恢膯h。聽說她家里條件不好，
估計是窮瘋了，連老人那幾個塑料瓶都看得上眼?！薄皣K嘖，這種人……”聲音不大，
但每個字都清晰地傳進來。我站在門后，握著一把剛清點好的手術(shù)剪，冰涼的金屬硌著掌心。
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憤怒涌上來。幾乎同時，我眼前一晃。在她們站著的位置附近，
空氣里猛地爆出兩小團刺眼的綠光！比上次那個【鍵盤正義俠】的要亮得多，
像兩簇幽綠的鬼火，猙獰地跳躍著。腦子里瞬間涌入兩段話，
帶著濃濃的嘲諷和惡意：【小甜甜不甜】：“裝什么清高！窮酸樣兒！活該被罵死！
”【愛喝奶茶的喵】：“就是！看她那副喪氣臉就來氣，晦氣！最好趕緊滾蛋！
”我死死盯著那兩團綠光。它們在我眼前盤旋、扭動，仿佛帶著主人濃烈的惡意和詛咒。
其中一團，屬于【小甜甜不甜】的，離我更近，光芒更盛。一個念頭，
不受控制地冒出來：如果……碰一下呢？心跳如擂鼓。我屏住呼吸，幾乎是憑著本能，
飛快地伸出食指，朝著【小甜甜不甜】那團最亮的綠光，隔著幾步遠的空氣，
用力地、虛空地——點了一下！指尖沒有觸碰到任何實體。但就在那一瞬間！“啪嚓——！
”一聲極其清脆、尖銳的碎裂聲猛地響起！伴隨著一聲短促而凄厲的尖叫：“啊——?。?！
”是【小甜甜不甜】的聲音！我猛地拉開門。門外，那個叫王甜甜的年輕護士，正捂著臉，
眼淚直流。她腳邊，是摔得粉碎的玻璃鹽水瓶殘骸。一片鋒利的玻璃碎片劃過了她的臉頰，
留下一條細細的血痕。鮮血正從指縫里滲出來。另一個護士【愛喝奶茶的喵】——劉苗，
嚇得臉色煞白，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甜甜！你、你沒事吧？
怎么這么不小心……”劉苗的聲音都在抖。王甜甜又痛又怕，哭得更兇：“我不知道！
瓶子……瓶子它自己滑的！突然就……”她臉上的血痕不深，但位置很顯眼，
在白皙的臉頰上格外刺目。毀容不至于，但短期內(nèi)，
這張她引以為傲、經(jīng)常在朋友圈曬自拍的“甜甜”臉蛋，是別想看了。
護士長和其他人被驚動，紛紛跑過來?！霸趺椿厥?？！快！小劉扶她去處理傷口！
”護士長厲聲道，又狠狠瞪了我一眼，“樊歲穗！你站這兒干嘛？還不去忙你的！
”我低下頭，快步退回器械室，關(guān)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我劇烈地喘息，
心快跳出嗓子眼。不是幻覺。那個綠點！那個詛咒！我點了一下……玻璃瓶就碎了？
劃傷了她的臉？那個ID……【小甜甜不甜】……王甜甜……那團綠光，真的是她！
我的“觸碰”，真的……起作用了？一股寒意夾雜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殘酷的明悟，
瞬間貫穿全身。身體還在因為恐懼和震驚而微微發(fā)抖，但心底深處，
那團被惡意壓得幾乎熄滅的火，似乎被什么東西，猛地撥動了一下。我開始“看見”更多。
不需要特定的情緒觸發(fā)。只要我集中注意力，那些針對我的、帶著強烈惡意的評論，
似乎就能在空氣中顯形。不再是模糊的光點。它們變得清晰、具體。在我目光所及之處，
那些曾經(jīng)辱罵、詛咒過我的ID，會在他們本人或他們的電子設(shè)備附近，
具象成一顆顆漂浮的、幽綠色的骷髏頭！大小不一，光芒亮度不同，代表著惡意的濃烈程度。
【鍵盤正義俠】那種最惡毒的，骷髏頭會更大，綠得發(fā)黑，眼眶里仿佛跳動著鬼火。
而像王甜甜、劉苗那樣背后嚼舌根的，骷髏頭則小一些，綠光也淺淡些。
它們安靜地懸浮在空氣中，普通人看不見。只有我。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脊背發(fā)涼，
但也帶來一種扭曲的掌控感。我不再是完全暴露在槍林彈雨下的靶子。
我能看見那些藏在暗處的槍口。我變得異常沉默。大部分時間都把自己關(guān)在器械室，
或者埋頭做最瑣碎、最不需要與人交流的工作。我像一塊沉默的海綿，
吸收著周圍或明或暗的打量、猜忌和殘余的惡意。那些綠色的骷髏頭，
成了我世界里唯一的“點綴”。醫(yī)院的走廊，候診區(qū)，甚至食堂。
總能看到它們漂浮在某個角落，像無聲的幽靈。有時是一個，有時是幾個聚在一起。
每當(dāng)看到一個，我的目光會不由自主地停留片刻，然后在心里默念那個ID，
回憶那些如刀子般剮過心臟的惡毒言語。我克制著。沒有再像對王甜甜那樣“動手”。
一是恐懼。我不知道這種“觸碰”的界限在哪里。點破一個瓶子，劃傷臉，如果是更嚴重呢？
我不敢想。二是……一種更深層的疲憊。報復(fù)的快感短暫而空虛，
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虛無和恐懼。我像是握住了一把雙刃劍，隨時可能傷到自己。
但我能感覺到，胸腔里那股被壓抑的憤怒和委屈，并沒有消失。它們只是被強行按下去，
像休眠的火山。醫(yī)院的生活壓抑而窒息。家里更冷清。唯一能讓我暫時喘口氣的，
是家附近那個小小的社區(qū)公園。傍晚人不多，只有遛狗的老人和奔跑的孩子。陽光是暖的，
風(fēng)吹在臉上是輕的。這天傍晚，我坐在一張長椅上，看著一群孩子在沙坑里玩鬧。
難得的平靜。一個穿著可愛背帶褲的小女孩，大概三四歲，搖搖晃晃地朝我這邊跑過來，
手里抓著一個彩色的皮球。她的小臉圓嘟嘟的，眼睛亮晶晶，像顆飽滿的葡萄。
她跑到我面前不遠處，腳下被一塊凸起的磚絆了一下，“哎呀”一聲，整個人向前撲倒。
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猛地站起身，一個箭步?jīng)_過去。在她小臉即將磕到粗糙的地面時，
我的手臂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她的小身體?！靶⌒?！”我脫口而出。小女孩嚇懵了，扁了扁嘴，
大眼睛里蓄滿了淚水，眼看就要哭出來。她的媽媽也跑了過來，心有余悸：“謝謝！
謝謝你了姑娘！”她趕緊從我懷里接過孩子，輕聲安撫。小女孩被媽媽抱著，抽抽搭搭的，
淚眼朦朧地看著我。那雙清澈無垢的大眼睛，映著夕陽的金光，也映著我有些無措的臉。
她似乎覺得安全了，哭聲漸漸小了，小手無意識地抓了抓我的衣袖，
留下一點濕漉漉的、帶著奶香味的口水印。那顆葡萄一樣的大眼睛里，沒有好奇，沒有猜測，
只有一種純粹的、劫后余生的依賴。一股酸澀的暖流毫無防備地沖上我的鼻尖。我張了張嘴，
喉嚨發(fā)緊，最終只對年輕的媽媽搖了搖頭，扯出一個很淡的笑容?？粗е⒆幼哌h，
我才慢慢坐回長椅。低頭看著袖子上那一點點濕潤的痕跡。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
剛才那一刻，什么都沒想。沒有猶豫，沒有權(quán)衡利弊。身體比腦子快了一步。原來，
扶起一個跌倒的孩子，是這么自然的一件事?？删褪沁@樣一個再自然不過的動作，
卻成了壓垮我的那根稻草，把我推進了無邊的深淵。那晚老太太跌倒時，我也是這樣做的。
本能。但有人扭曲了它。惡意放大了那個瞬間，涂抹上最骯臟的顏色。我坐在長椅上，
看著夕陽一點點沉下去。暮色四合，公園里的人漸漸散去。胸腔里那塊壓了很久的巨石，
仿佛被小女孩那純粹的目光融化了一角。一股深重的疲憊，混雜著難以言喻的委屈，
沉沉地漫上來。我抬起頭，看著灰藍色的天空。眼淚毫無征兆地掉了下來。沒有聲音，
只是靜靜地流。流過臉頰，滴在衣服上。不是為了自己承受的謾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