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周嶼的戀愛從大學(xué)開始，就充滿了各種雞毛蒜皮的計較。
他記得我欠他三杯奶茶、兩次打車費，以及一次忘記他生日。
我怨他從不主動買我喜歡的水果，吵架總翻舊賬，承諾的旅行從未實現(xiàn)。
我們互相折磨又難舍難分，在北京的出租屋里用最青春的年華斤斤計較。朋友說我們不合適，
我苦笑：“這世上哪有完美契合的靈魂，不都是磨合嗎？
”直到那天我翻出他藏好的病歷卡——晚期胃癌，最多三個月。而診斷日期，
是我們第107次爭吵摔門而出后的第二天?！勾巴獾某鞘性谙囊估飷灪?，
像一頭被濕熱困住的獸。合租房的次臥里，粘膩的空氣幾乎凝滯，
只剩下老舊空調(diào)扇葉吃力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的、有節(jié)奏的哀鳴。那聲音像是銹住了，
每一次循環(huán)都刮擦著人的耳膜。我剛把第二天要交的報表最后一行數(shù)字敲完，
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合上筆記本電腦，機身滾燙，指紋印上去瞬間就模糊了。
身后傳來窸窣聲。周嶼靠在床頭，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他沒什么表情的臉。他沒看我，
手指在屏幕上滑動，聲音平直地像在念一份與他無關(guān)的清單?！扒澳晔辉缕咛?，你說口渴，
校門口奶茶店，我買的，一杯楊枝甘露，加了你非要加的芋泥，二十八塊。
當時你說下次你請?！薄叭ツ耆拢蟾攀逄柣蛘呤?，下雨，從公司回家，打車，
五十七塊。你出的零頭，我付的五十整。”“還有一次，一九年十二月，我生日那周，
你說你忙實習(xí)報告，忘了。后來補請我吃了一碗蘭州拉面，加蛋的，十八塊。
你說生日禮物后續(xù)補上，到現(xiàn)在沒看到?！彼D了頓，終于抬起眼。空調(diào)的微光里，
那眼神里沒什么惱怒，也沒什么溫情，只是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認真，或者說，麻木的堅持。
“林薇，你還欠我三杯奶茶，兩次打車費起步價，一份像樣的生日禮物。另外，
去年夏天那次旅行，說好你負責(zé)訂酒店，你忘了，最后在火車站附近找的招待所，
蟑螂爬了一晚上，那筆錢，三百二十塊，是我墊的?！蔽衣犞婚_始是荒謬，想笑，
隨即那股熟悉的、被細鐵絲一圈圈纏緊心臟的窒息感又涌了上來，堵在嗓子眼。我們之間，
永遠都是這些。幾塊錢，幾十塊錢，像積木一樣堆疊起來，壘成一座看不見頂?shù)母邏Γ?/p>
把什么都隔開了。我轉(zhuǎn)過身，椅子發(fā)出刺耳的吱呀一聲?！爸軒Z，”我的聲音干巴巴的，
“上周日我去超市，看到榴蓮打折，我記得我跟你說過很多次我想吃。最后我買了蘋果，
因為你說蘋果便宜又健康。”“還有上次吵架，就因為我下班沒及時回你微信，
你翻出來大三那年我跟你哥們兒多說了兩句話的事。有意思嗎？”“承諾的旅行？是，
我說過去云南，去西藏，你呢？你每次都說等下一個項目結(jié)束，等發(fā)了獎金，等攢夠錢。
等到現(xiàn)在，我們連市郊的公園都沒一起去過?！蔽铱粗聊乜粗?，
手機屏幕暗了下去，他的臉隱在陰影里，只剩一個模糊的輪廓。疲憊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
連爭吵的欲望都提不起來?！拔覀冞@算什么呢？”我問，聲音輕得像嘆息，
落在沉悶的空氣里，瞬間就被吞沒了。他沒回答。只是重新按亮了手機，
鎖屏上是系統(tǒng)自帶的藍色星空圖。他劃掉屏幕，站起身，趿拉著拖鞋走向廚房?！懊魈熘芤?，
早班地鐵會很擠。”他的聲音從廚房傳來，伴隨著燒水壺的嗡鳴，“早點睡。”看，
又是這樣。每一次，每一次快要觸碰到那根緊繃的、快要斷裂的弦時，他就會戛然而止，
用最平淡的現(xiàn)實話題掩蓋過去。像什么都沒發(fā)生。水壺鳴叫起來。
尖銳的聲音刺破房間的粘稠。我坐在椅子上沒動，聽著他打開櫥柜，拿出杯子，
倒入速溶咖啡粉——最便宜的那種，一大袋可以喝一個月。他總是喝這個，提神，為了加班，
為了那點可憐的加班費和或許存在的晉升機會。我也喝。我們的生活里，
充斥著這種廉價的、僅僅是為了維持基本運轉(zhuǎn)的東西。我們曾經(jīng)不是這樣的。大學(xué)社團招新，
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和一件印著動漫logo的T恤，站在一排花花綠綠的海報前，
眼神清亮，正在跟人激烈辯論一部冷門小說的結(jié)局。我被他吸引，走過去，加入了討論。
他看見我，眼睛亮了一下，然后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那天下午陽光很好，風(fēng)里有桂花香。
我們坐在操場的看臺上，說了好多話，從小說說到電影，說到各自的夢想。
他說他想寫出厲害的代碼，改變點什么。我說我想去很多地方，看不一樣的世界。那時候，
我們誰也不計較一杯奶茶誰請客。他會偷偷在我書包里塞一盒溫?zé)岬呐Ｄ蹋?/p>
我會省下幾天的早飯錢，給他買他提過一句的那本絕版編程書。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大概是從畢業(yè)開始吧。像無數(shù)涌入這座光鮮都市的年輕人一樣，
我們一頭扎進現(xiàn)實堅硬的殼里。高昂的房租，擠死人的地鐵，永遠不夠花的工資，
加班到深夜的疲憊，
看不到盡頭的忙碌和對未來的焦慮……這些東西一點點磨掉了我們身上曾有的光鮮和浪漫，
露出底下最粗糙的內(nèi)核。愛情？在生存面前，變得無比奢侈，又無比沉重。我們開始計較。
計較誰付出得多，誰付出得少；計較誰忘了誰的囑托，誰又忽略了誰的情緒。每一次計較，
都在彼此心上拉出一道細小的口子。不深，但密密麻麻，從未愈合。
朋友阿雅有一次小心翼翼地對我說：“薇薇，你跟周嶼……你們在一起好像總是很不開心。
要不……算了？”我端著那杯和周嶼同款的廉價咖啡，
扯出一個笑：“這世上哪有天生就完美契合的靈魂?。坎欢际锹ズ蠁?？
”我說得那么理所當然，仿佛那些深夜的失眠、白日的煩躁、一次次堵在胸口的悶痛，
都是“磨合”必經(jīng)的過程。我只是忽略了，磨合是相互靠近，而不是相互磨損。水聲停了。
周嶼端著兩杯咖啡走出來，遞給我一杯。濃郁的人工香精氣味沖入鼻腔。我接過來，沒喝。
指尖感受到杯壁滾燙的溫度。他也沒說話，只是重新坐回床邊，拿起手機，手指又開始滑動。
屏幕的光再次亮起，照著他微微蹙起的眉頭。他最近瘦得厲害，臉頰有些凹陷下去，
臉色在電子產(chǎn)品的冷光下，顯出一種不健康的青白。黑眼圈很重。我忽然想起，
他好像很久沒有好好吃一頓飯了?？偸钦f沒胃口，或者隨便扒拉幾口就放下筷子。
有時半夜會聽到他壓抑的、悶悶的干嘔聲，從衛(wèi)生間傳來。我問過他，他說大概是胃著涼了，
或者加班太累，腸胃不適?！澳阄缸罱€難受嗎？”我聽見自己問，聲音有些僵硬。
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種出于本能的、不帶計較的關(guān)心了。他滑動屏幕的手指頓了一下，
沒抬頭：“沒事。老毛病?！薄耙恢苣┻€是去醫(yī)院看看？徹底檢查一下也好放心。
”“不用?！彼芙^得很快，幾乎有些生硬，“周末要加班，那個項目趕進度。再說，
去醫(yī)院隨便一檢查就得好幾百。”看，又回到了錢。又是錢。那點微末的關(guān)心瞬間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力的煩躁?？?，他總是這樣。拒絕溝通，拒絕改變，
拒絕任何需要“額外”付出的事情，無論是金錢還是精力。我們就像陷入了一個泥沼，
越是掙扎，下沉得越快。我閉上嘴，猛地灌了一口咖啡。劣質(zhì)的苦澀味瞬間侵占整個口腔，
一路灼燒到胃里。那晚我們背對背躺下。床很小，稍微一動就會碰到對方，
但我們僵硬地保持著距離，中間隔著一道無形的、冰冷的鴻溝。深夜，
我再次被身邊細微的動靜驚醒。周嶼蜷縮著，拳頭死死抵住上腹部，
壓抑的、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呻吟斷斷續(xù)續(xù)。他整個人在昏暗的光線里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額頭上全是冷汗，浸濕了鬢角。我打開床頭燈。他被光刺到，艱難地睜開眼，眼神渙散，
充滿了無法掩飾的痛苦。“周嶼？”我心里咯噔一下，去摸他的額頭，一片冰涼的黏膩。
他猛地揮開我的手，力氣大得驚人，聲音嘶?。骸皠e碰！
沒事……一會兒……一會兒就好……”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痛得直接蜷縮回去，
抖得像個篩子。這不是簡單的腸胃不適。絕不像他說的那么輕描淡寫。
一種強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我。我赤腳跳下床，翻找抽屜里的止痛藥，手都在抖。找到藥，
又沖去客廳倒水。等我回來時，他似乎緩過一點勁，但臉色白得像紙，
虛弱地靠在枕頭上喘氣?！鞍阉幊粤恕！蔽野阉退庍f過去，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fù)雜極了，有一閃而過的慌亂，有疲憊，
還有一種深深的、我看不懂的東西。他沉默地接過藥，吞了下去。“明天必須去醫(yī)院。
”我的語氣前所未有的堅決，沒有任何商量余地。他垂著眼皮，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蓋住了所有情緒。良久，他極輕地點了一下頭。后半夜，
我們都沒再睡。他大概是痛的，也可能是別的原因，一直維持著那個蜷縮的姿勢，呼吸沉重。
我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空調(diào)的噪音還在繼續(xù)，那根細細的鐵絲似乎不再只是纏著心臟，
而是纏上了我的脖頸，越收越緊，讓我?guī)缀跻簧蠚?。第二天，他難得地沒有堅持去上班，
請了假。我們一前一后走去最近社區(qū)醫(yī)院，一路無話。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嗆人。
醫(yī)生詢問病情，周嶼含糊其辭，只說胃痛，老毛病。醫(yī)生開了單子，讓他去做胃鏡。
等待的時候，時間過得格外慢。他坐在塑料排椅上，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
我站在一邊，看著走廊里來來往往的人，有的面無表情，有的愁苦萬分。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冰冷的、屬于疾病的絕望氣息。叫到他的名字。他站起身，跟著護士進去。
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他回頭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空空蕩蕩的。我坐在他剛才坐過的位置，
手心冰涼。檢查似乎做了很久。門再次打開時，護士先走出來，臉色如常。周嶼跟在后面，
腳步有些虛浮?！搬t(yī)生讓家屬過去一下?！弊o士對我說。周嶼猛地抬頭，嘴唇動了動，
想說什么。醫(yī)生辦公室里，那位戴著眼鏡的中年男醫(yī)生看著電腦屏幕上的影像，面色凝重。
“家屬是吧？”他推了推眼鏡，“初步看，情況不太好。胃部巨大潰瘍，邊緣不規(guī)則，
質(zhì)硬……建議立刻去大醫(yī)院做進一步檢查。需要馬上辦理轉(zhuǎn)診手續(xù)?！蔽业亩淅镂宋俗黜懀?/p>
“情況不太好”幾個字像錘子一樣砸下來。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下意識地，
我扭頭看向門口的周嶼。他站在那里，身形單薄得像是隨時會碎掉。他沒有看醫(yī)生，
也沒有看我，只是盯著窗外一棵半枯的樹，眼神是一片沉寂的灰燼。沒有驚訝，沒有慌亂。
只有一種近乎殘忍的、塵埃落定的平靜。那一刻，我心臟猛地一縮。去大醫(yī)院，掛號，
預(yù)約更詳細的檢查，等待結(jié)果。那幾天，我們像是兩臺按程序運行的機器，
沉默地奔波在醫(yī)院擁擠的人群里。周嶼異常配合，也異常沉默。他不再提起任何關(guān)于錢的事，
不再計較晚上吃什么，甚至在我替他墊付了高昂的檢查費時，他也只是抿了抿蒼白的嘴唇，
什么也沒說。那種異常的平靜，比之前的任何爭吵都讓我害怕。檢查結(jié)果出來的那天，
醫(yī)生把我們叫進辦公室，說的那些話，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扎進我的顱骨。
“晚期胃癌……廣泛轉(zhuǎn)移……預(yù)后極差……最多三個月……”世界寂靜無聲。診室外的嘈雜，
儀器的滴答聲，全部消失了。我只看到醫(yī)生的嘴巴在一張一合，吐出世界上最惡毒的詛咒。
我的身體晃了一下，扶住了冰冷的桌角才沒有倒下。我猛地轉(zhuǎn)向周嶼。他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低著頭，雙手放在膝蓋上，手指微微蜷曲。他還是那么平靜，平靜得令人心寒?！啊裕?/p>
建議姑息治療，盡量減輕痛苦……”醫(yī)生還在繼續(xù)說?！澳阍缇椭懒??！蔽掖驍噌t(yī)生的話，
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眼睛死死盯著周嶼，“是不是？”周嶼緩緩抬起頭。
他的臉上沒有血色，眼眶深陷，但那雙眼睛看向我時，里面沒有了以往的計較、疲憊、不耐，
只剩下一種無邊無際的、沉重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解脫的哀傷。他沒有否認。
巨大的荒謬感和憤怒像火山一樣在我胸腔里爆發(fā)，燒掉了所有的理智。
我甚至忘了這里是醫(yī)院，忘了醫(yī)生還在場?！澳闶裁磿r候知道的？！說?。?/p>
”我失控地沖他吼叫，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洶涌而出。他沉默地看著我，嘴唇顫抖著，
最終極輕地說了一個日期。一個我刻在骨頭里的日期。那是我和他第107次爭吵。
為了什么？好像是因為我把他一件洗好的白襯衫和深色褲子一起扔進洗衣機，染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