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的雨，總是帶著一股粘稠的霉味，淅淅瀝瀝，敲打著青石巷，
也敲打著我這間位于柳府最偏僻角落的柴房改建的屋瓦。
空氣里彌漫著潮濕木柴和廉價墨錠的味道。我就是柳家大小姐柳如煙的贅婿，沈歸。
入贅三年，我在柳家的地位，甚至不如柳如煙身邊那只通體雪白的波斯貓。
它尚且能慵懶地蜷縮在她鋪著錦繡軟墊的膝頭，得到偶爾漫不經(jīng)心的撫摸。而我，
只是她用來堵住悠悠眾口，避免被家族逼婚嫁給權(quán)貴做妾的工具，
一個掛著“夫婿”名號的擺設(shè)，一個需要時刻謹記本分、透明存在的影子。清晨，
我會準時出現(xiàn)在膳房外，等仆人將那份永遠遲來、且多是殘羹冷炙的早飯遞給我。
他們的眼神里的輕蔑，幾乎凝成實質(zhì)，比這洛州的秋雨還要冷上幾分?！皢?，姑爺，
今日起得倒早，可惜灶上忙，您再等等吧?！惫苁聥邒咂ばθ獠恍Γ?/p>
扭身去招呼其他得勢的下人，聲音頓時熱絡(luò)起來。我沉默地點頭，退到廊下陰影里，
看著雨水從飛檐滴落，在地上砸出一個小小的水洼。影影綽綽，
面在腦海閃過——冰冷的金屬光澤、迅疾如風(fēng)的身影、鮮血溫?zé)嵴吵淼挠|感……頭猛地一痛，
畫面消散，只剩下一片空洞的茫然。這些碎片近來出現(xiàn)得越來越頻繁，
伴隨著隱約的心悸和一種深埋于骨髓、與眼下這孱弱身體極不相符的躁動。我知道，
他們都叫我“廢婿”。不僅因為我來歷不明（柳家對外宣稱是遠房落魄親戚），
更因為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甚至不通文墨——至少表面如此。
柳如煙需要的正是一個這樣“無能”的丈夫，不會干涉她的生意，不會覬覦柳家的家產(chǎn)，
只需安分地扮演一個活著的招牌。她從未正眼看過我。即使每晚我需去她書房外問安，
她那雙漂亮卻總是結(jié)著冰霜的眸子，也從未在我身上停留超過一息。她的聲音清冷，
如同玉石相擊，吩咐的事情無非是“明日商會，你隨行，無需多言，跟著即可”，
或是“族老壽辰，備了禮，你到時呈上，說是你的心意”。我一一應(yīng)下。救命之恩，
如同枷鎖。三年前我重傷瀕死，倒在柳家后門外的巷子里，是柳家一個老仆發(fā)現(xiàn)了我，
柳如煙當時正需要一個贅婿，便順手救下了我。她給了我一個身份，一個茍延殘喘的屋檐，
代價是我所有的尊嚴和自由。我答應(yīng)了，那時我記憶全無，天地之大，不知何處可去。
最大的惡意來自她的表哥林皓。他覬覦柳如煙和柳家財產(chǎn)已久，視我為眼中釘。
那日的商會宴席，設(shè)在洛州最奢華的望江樓。我照例坐在最末席，幾乎挨著門口，
與柳家那些有頭有臉的管事掌柜相比，位置更是尷尬。柳如煙坐在主桌附近，
與幾位世交叔伯應(yīng)酬，言笑晏晏，光彩照人，與我仿佛是云泥之別。酒過三巡，
林皓端著酒杯晃了過來，臉上掛著虛偽的笑：“妹夫一個人在此獨飲，未免冷清。來，
表哥敬你一杯，感謝你……呵呵，替我表妹分憂解難了。”他刻意提高了聲調(diào)，
引來周遭目光。那杯酒被他“失手”潑在我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上，洇開一大片深色污漬。
“哎呀，瞧我這手滑的！”林皓故作驚訝，眼底卻滿是得意，“妹夫不會見怪吧？也是，
這料子粗糙，吸水性倒好，擦擦地也是不錯的?！敝車懫饓阂值母`笑。
各種目光刺在我身上，鄙夷的，憐憫的，看熱鬧的。我握緊了袖中的拳，指節(jié)泛白。
體內(nèi)那股陌生的躁動又開始翻涌，仿佛有一頭困獸在咆哮著要掙脫牢籠。殺了他，很容易，
擰斷他的脖子，像折斷一根枯枝……這念頭閃過，讓我自己都驚出一身冷汗。
我何時有了這樣的想法？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氣血，準備像往常一樣沉默以對。
就在這時，柳如煙的聲音清冷地傳來：“沈歸，還不向表哥賠罪？定是你不小心，
沖撞了表哥?！彼吡诉^來，裙裾微動，帶來一陣冷香。她甚至沒看清發(fā)生了什么，或者說，
她根本不在意過程，只在乎結(jié)果——不能得罪林皓，不能讓場面更難堪。所以，理所當然地，
由我來承擔(dān)過錯。那一刻，我看著她那精致卻毫無溫度的臉龐，心像被冰錐狠狠刺穿，
比那酒水淋在身上更冷。周圍的目光變得更加赤裸和諷刺。我低下頭，
掩去眼底驟然掠過的寒芒，聲音干澀：“是……我不小心，沖撞了表哥，抱歉。
”林皓志得意滿地笑了。柳如煙微微頷首，似乎對我的“識大體”表示滿意，
隨即轉(zhuǎn)身又融入那一片虛假的繁華之中。宴席終了，夜雨未停。我獨自走在回府的路上，
deliberately 避開馬車，任憑冰涼的雨水澆透全身，
試圖冷卻那幾乎要焚燒五臟六腑的屈辱和……一種連我自己都感到恐懼的、即將失控的力量。
回到那間冰冷的偏屋，我換下濕衣，
看著銅鏡中那張蒼白、陌生卻又隱隱透出幾分銳利輪廓的臉。記憶的碎片再次洶涌而來，
這一次更清晰了些——漆黑的夜，燃燒的宅院，刀劍碰撞的銳響，
還有一聲凄厲的呼喊：“‘歸影’！快走！”歸影……是誰？頭痛欲裂。
我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墻壁上，骨節(jié)生疼，墻壁簌簌落下灰塵。我知道，有些東西，
快要藏不住了。而我對柳如煙那點因恩情而生的卑微忍耐，
也在她今日那輕描淡寫的一句“賠罪”中，徹底碎裂，露出了底下深不見底的寒淵。
柳家的危機來得又快又猛。洛州新來的轉(zhuǎn)運使，看上了柳家經(jīng)營的漕運線路，
聯(lián)合本地另一家大商號，暗中下絆子。先是貨船接連被漕幫刁難，扣壓，索賠；接著，
幾家重要的下游商戶突然中斷了與柳家的合作；最后，
竟有一批價值萬金的絲綢在倉庫離奇被焚毀，現(xiàn)場只留下幾枚詭異的、刻著狼頭的鏢符。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江湖手段。柳家雖是富商，但主要仰仗官面人脈，
對于這種赤裸裸的黑道威脅，幾乎毫無還手之力。岳父柳承恩急得病倒，
林皓平日里吆五喝六，真遇事卻縮起了脖子，只會嚷嚷著報官，可對方行事狡猾，
根本抓不到實質(zhì)把柄。柳府上下愁云慘淡。下人們竊竊私語，都在傳言柳家怕是要垮了。
我依舊待在偏屋，看似兩耳不聞窗外事，但那些關(guān)于“狼頭鏢”的議論，
卻意外地撬動了我記憶的更深一層。狼頭……似乎與一個叫“血狼幫”的江湖組織有關(guān)，
專干拿錢消災(zāi)的勾當，手段狠辣。這些信息自然而然地從腦海深處浮現(xiàn)，
仿佛我本該熟知這一切。柳如煙 visibly憔悴了許多，
那雙總是清冷的眼眸布滿了血絲和焦慮。她強撐著主持大局，四處奔走求人，
但往日交好的世交叔伯，此刻卻紛紛避而不見。巨大的壓力幾乎要將她壓垮。那夜，
雨下得極大。柳如煙從外面回來，衣裙?jié)裢?，發(fā)髻微亂，臉色蒼白得嚇人。
她甚至沒力氣呵斥上前殷勤遞傘的林皓，徑直走向書房。我跟在后面，保持著三步的距離，
像一個沉默的影子。然而，就在她推開書房門的瞬間，
我與她幾乎同時察覺到了不對——門縫里飄出一絲極淡的、不屬于書房的腥氣。
屋內(nèi)燭火未燃，一片漆黑。“誰？”柳如煙厲聲問道，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黑暗中，兩道勁風(fēng)直撲她面門！對方的目標明確，就是要擒下這個柳家主事人。
電光火石之間，我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先于意識動了。
那是一種沉寂了太久、幾乎融入本能的反應(yīng)。我猛地將柳如煙往旁邊一推，自己旋身錯步，
手腕一翻一扣，精準地格開來襲的手臂，另一只手并指如電，直戳對方肋下要穴。
動作快得只在一瞬。黑暗中傳來一聲悶哼，
襲擊者顯然沒料到這個傳說中廢柴無比的贅婿竟有如此身手，踉蹌后退。我擋在柳如煙身前，
屏息凝神，感知著黑暗中的氣息。還有一個人！在左側(cè)！幾乎在同一時刻，左側(cè)寒光一閃，
匕首直刺我咽喉。我側(cè)頭避過，指尖在那持匕的手腕上一彈，對方吃痛，匕首當啷落地。
我順勢一個肘擊，重重撞在對方胸口。整個過程不過三四息時間。兩個刺客倒地呻吟，
失去了行動能力。我喘著氣，站在原地，體內(nèi)氣血翻涌，那股力量奔流不息，
帶來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戰(zhàn)栗感。記憶的閘門仿佛被沖開，更多碎片涌現(xiàn)：密集的刀光劍影，
復(fù)雜的暗號手語，各種毒藥武器的特性……“歸影”，那是我的代號？影閣又是什么？
“你……”柳如煙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充滿了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你……會武功？
”我轉(zhuǎn)過身，在窗外偶爾劃過的閃電映照下，她看到我臉上尚未完全褪去的冷厲之色，
那絕不是一個唯唯諾諾的贅婿該有的表情。下人們聞聲舉著火把趕來，看到屋內(nèi)景象，
頓時驚呼一片。林皓也擠了進來，看到倒地刺客和我，先是一愣，隨即大叫：“沈歸！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這些歹徒是不是你引來的？！”柳如煙卻罕見地沒有附和林皓。
她只是死死地盯著我，眼神復(fù)雜無比，驚疑、恐懼、審視，還有一絲……絕處逢生的希冀？
這件事最終被壓了下去。刺客被秘密處理，柳家嚴密封鎖消息。但自此，
我在柳家的處境變得微妙起來。岳父柳承恩拖著病體見了我一次，旁敲側(cè)擊我的來歷，
言語間不再是完全的漠視，而是帶上了一種商人的精明算計。下人們看我的眼神多了畏懼，
少了輕視。林皓則更加忌憚和敵視。變化最大的是柳如煙。她不再完全當我透明。
有時會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甚至?xí)栆痪洹皞谌绾?？”——那晚混亂中，
我的手臂被劃了一道淺口。雖然語氣依舊不算熱絡(luò)，但已是破天荒。
她開始試圖讓我參與一些事情，借著由頭讓我看一些賬本，或者詢問我對某些商戶的看法。
我大多沉默以對，或用最簡略的語言回答。她似乎有些失望，但并未放棄。
我能感覺到她態(tài)度的松動，但那并非基于情感，而是基于發(fā)現(xiàn)了“工具”的新用途。
她看我的眼神，像一個賭徒發(fā)現(xiàn)了隱藏的籌碼，熱切而充滿評估的意味。直到那天晚上，
她又來到我的偏屋。這次，她手里端著一碗?yún)！胺蚓彼_口，
這個稱呼她幾乎從未用過，此刻聽來格外生硬刺耳，“近日家中之事，你也知曉。父親病重，
表哥……不堪大用。家中危難，唯有你我夫妻一體，方能共度難關(guān)。”她將參湯放在我面前，
語氣放軟了些，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你那晚的身手，我都看見了。你并非尋常人。
告訴我你的過去，好嗎？柳家需要你的幫助，我……也需要。
”她的聲音里甚至帶上了一絲哀求，若是以前的那個“沈歸”，恐怕早已心神動蕩，
恨不得掏心掏肺。但我看著她那雙試圖流露情意卻難掩算計的眼睛，只覺得無比諷刺和心寒。
她需要的不是沈歸，而是一把能替柳家掃平障礙的利刃。我緩緩?fù)崎_那碗?yún)痤^，
第一次如此直接、平靜地迎視她：“我的過去，與你無關(guān)。與柳家也無關(guān)。
”柳如煙臉色微變，似乎沒料到我會如此直接地拒絕。她強壓著不悅：“我們是夫妻！
怎會無關(guān)？沈歸，柳家若倒了，于你有什么好處？你……”“夫妻？”我打斷她，
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冰冷和嘲弄，“大小姐，你何時當真視我為夫？
需要時便是‘夫妻一體’，平日里便是‘賠罪’、‘退下’。這柳家的富貴興衰，
我從未在意過。我留在這里，不過是為了報三年前的滴水之恩。如今，
這恩情……”我頓了頓，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覺得，還得差不多了。
”柳如煙猛地站起身，臉色煞白，是被戳破心思的難堪，也是計劃落空的惱怒：“沈歸！
你竟如此……不識好歹！沒有柳家，你算什么？”“我算什么，不勞大小姐費心。
”我重新低下頭，不再看她，“夜已深，請回吧。”她站在原地，胸口劇烈起伏，
最終猛地一甩袖，轉(zhuǎn)身離去，那碗?yún)凰龓У?，潑了一地?/p>
如同我們之間那點可憐又虛假的關(guān)系，徹底狼藉。裂痕，已深可見骨。而我知道，影閣的人，
快要找到了?？諝庵械奈ｋU氣息，越來越濃。該來的，終究來了。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風(fēng)里帶著腥濕的泥土氣息。我躺在硬板床上，并未沉睡，
多年來形成的本能讓我即使在失憶時也保持著警惕。
細微的、幾乎融于風(fēng)聲的衣袂飄動聲落在院中。不止一個。氣息綿長，腳步輕盈，是高手。
他們來了。影閣的追獵者。我悄無聲息地坐起，穿上那件漿洗得發(fā)硬的青布長衫，
動作緩慢而穩(wěn)定。心底那片冰冷的殺意，如同蟄伏的毒蛇，終于昂起了頭。
門被無聲無息地推開，三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滑入，呈品字形將我圍在當中。
冰冷的殺氣瞬間彌漫了整個狹小的空間。“歸影，”為首一人聲音沙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
“叛閣者，死?！睕]有多余廢話。三把淬毒的短劍如同毒蛇吐信，直刺我要害。角度刁鉆，
配合默契，完全是影閣一貫的作風(fēng)。若是三個月前的我，或許已血濺五步。但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