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門山的晨霧總帶著點(diǎn)濕漉漉的涼意,像極了母親指尖常年縈繞的藥香。慕容云站在石階盡頭,青布長衫被山風(fēng)掀起邊角,露出里面漿洗得發(fā)白的里衣——這是他特意換上的行頭,與往日錦衣玉冠的嫡子模樣判若兩人。
“嫡子出行,何須如此……”身后傳來護(hù)衛(wèi)長遲疑的聲音,卻被他抬手打斷。
慕容云沒回頭,目光落在山腳下那片翻滾的云海。云門山是慕容家的根,七十二峰藏著家族千年的靈脈,也藏著數(shù)不清的規(guī)矩。而其中最鐵的一條,便是練氣五層以上的子弟,必須褪去身份,以散修之名在外歷練十年。
“三叔公說,我這練氣五層的修為,在外面連當(dāng)炮灰都嫌弱?!彼p笑一聲,聲音里帶著少年人未脫的清亮,卻又藏著點(diǎn)不服氣的執(zhí)拗,“這身衣服,至少能讓我活得久些?!?/p>
石階兩側(cè)的迎客松沙沙作響,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護(hù)衛(wèi)長張了張嘴,終究沒再說什么。慕容家的規(guī)矩比山巖還硬,別說嫡子,就算是家主親至,該走的歷練也半分不能少。他只是奉命引路,送到這“斷塵崖”便算完事。
崖邊立著塊黝黑的石碑,上面刻著八個血色大字:“入此崖者,生死自負(fù)”。字跡早已斑駁,卻透著一股浸骨的寒意。慕容云伸手摸了摸石碑,指尖觸到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忽然想起三年前,三堂兄慕容風(fēng)就是在這里,拍著他的肩膀說“等我回來帶你去抓風(fēng)狼”,可如今風(fēng)狼皮或許早就成了別人的囊中之物,三堂兄卻連尸骨都沒人找到。
“少……云凡公子,”護(hù)衛(wèi)長連忙改口,這是臨行前家主特意叮囑的,在外只能稱化名,“家主和夫人還在觀星臺等著?!?/p>
慕容云“嗯”了一聲,轉(zhuǎn)身時,青衫下擺掃過石碑,帶起些許塵埃。他走得不快,石階蜿蜒向上,每一步都像踩在記憶上。七歲那年在這里摔斷過腿,十二歲第一次引氣入體時也是在這附近,還有上個月,父親拿著家法,紅著眼問他是不是偷偷改了修煉時辰……
觀星臺在云霧深處,白玉欄桿被晨露打濕,泛著冷光。母親柳氏穿著一身素色衣裙,正踮腳望著山下,鬢邊的銀絲在晨光里格外顯眼??吹侥饺菰粕蟻?,她快步迎上前,手里攥著個溫?zé)岬腻\囊。
“云兒,這個你帶著?!卞\囊塞到他手里,還帶著母親的體溫,“是用你父親早年獵的玄龜甲磨成粉,混了暖玉絮縫的,能擋些小傷……”
絮絮叨叨的話里帶著哽咽,慕容云捏緊錦囊,里面的東西軟軟的,卻像塊烙鐵。他想說“母親放心”,又想說“我很快就回來”,最終只擠出句:“您保重身體,別總熬夜煉藥?!?/p>
柳氏眼圈紅了,抬手想摸摸他的頭,手到半空又縮了回去,只是反復(fù)叮囑:“遇事別逞強(qiáng),實在不行就捏碎傳訊符,家里……家里總能想辦法?!?/p>
“婦人之仁?!币宦暢梁葟呐詡鱽?,慕容家主慕容烈緩步走來,玄色錦袍上繡著暗金色的云紋,面容剛毅,只是眼角的皺紋比去年深了些。他看了眼慕容云,語氣聽不出喜怒,“記住你現(xiàn)在叫云凡,是個無門無派的散修。慕容家的名頭,在外不僅護(hù)不了你,還會招來殺身之禍?!?/p>
慕容云挺直脊背:“兒子明白?!?/p>
“明白就好?!蹦饺萘覐男渲腥〕鰝€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著個模糊的“凡”字,“這是隱靈牌,能掩去你身上的家族靈韻,不到生死關(guān)頭不許動用。歷練十年,要么帶著至少筑基期的修為回來,要么……就永遠(yuǎn)別回來?!?/p>
最后幾個字像冰錐,扎得慕容云耳膜發(fā)疼。他知道父親不是狠心,慕容家能在東域立足千年,靠的從來不是溫情。他接過木牌,指尖觸到牌面粗糙的紋路,忽然想起小時候偷聽到的話——每一代慕容子弟的歷練,都是家族篩去弱者的過程。
“還有?!蹦饺萘业穆曇艟徚诵?,卻更沉,“在外不許濫殺無辜,也別當(dāng)爛好人。記住,你的命不僅是自己的,更是慕容家的。”
慕容云低頭應(yīng)是,將木牌塞進(jìn)懷里,與母親給的錦囊貼在一起。一冷一暖,像極了他此刻的心情。
柳氏還想說什么,被慕容烈用眼神制止了。家主揮了揮手:“走吧,別誤了時辰?!?/p>
慕容云最后看了眼父母,父親依舊站得筆直,母親卻用帕子捂著嘴,肩膀微微聳動。他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向斷塵崖,青衫在云霧中漸行漸遠(yuǎn),沒再回頭。
直到那抹青色徹底消失在崖下,柳氏才癱軟在地,淚水終于決堤:“他才十六……”
慕容烈扶住妻子,望著崖下翻騰的云海,聲音沙?。骸笆鶜q,足夠了。當(dāng)年我走的時候,比他還小兩歲。”
風(fēng)穿過觀星臺的欄桿,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無數(shù)過往歷練者的嘆息。
斷塵崖下是片茂密的林子,瘴氣彌漫,能見度不足丈許。慕容云剛落地,就被一股腥甜的氣味嗆得皺眉——是妖獸的氣息,而且不止一只。
他握緊了腰間的短劍,這是他用自己攢的月例買的凡鐵劍,劍身還帶著點(diǎn)銹跡。家族給的儲物袋里只有三十塊下品靈石、兩瓶療傷丹和一套換洗衣物,連塊像樣的防御玉佩都沒有,美其名曰“體驗散修疾苦”。
“咕咕——”
頭頂傳來怪叫,慕容云猛地抬頭,只見兩只巴掌大的黑鳥正盯著他,眼珠子是詭異的綠色。是腐骨鳩,以腐肉為食,雖只是一階妖獸,卻喜歡成群結(jié)隊,喙上的毒能讓修士暫時麻痹。
他屏住呼吸,緩緩后退。按家族典籍里說的,對付腐骨鳩最好是用火符,可他身上連張最低階的符紙都沒有。
“咕!”
一只腐骨鳩俯沖下來,尖喙直取他的眼睛。慕容云側(cè)身躲開,短劍順勢向上撩去,卻只削下幾根黑色的羽毛。另一只從側(cè)面襲來,他急忙矮身,后背還是被劃了道血痕,頓時一陣麻癢。
“該死!”
他咬了咬牙,想起三叔公教的步法,左腳點(diǎn)地,身體像片葉子般向后飄出丈許,恰好避開兩只腐骨鳩的夾擊。落地時腳下一絆,竟是塊松動的石頭,他借著這股力猛地轉(zhuǎn)身,短劍刺向落在后面的那只腐骨鳩。
“噗嗤”一聲,劍刃沒入腐骨鳩的腹部。綠色的血液噴出來,濺在他的青衫上,發(fā)出“滋滋”的聲響。另一只見狀,怪叫著沖來,慕容云抽劍的瞬間,用盡全力將手里的石頭砸過去。
石頭沒砸中,卻逼得腐骨鳩頓了一下。就這剎那的功夫,短劍已經(jīng)刺穿了它的喉嚨。
兩只腐骨鳩落在地上,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慕容云拄著劍喘氣,后背的麻癢越來越甚,他連忙從儲物袋里摸出顆療傷丹吞下,丹藥入口微苦,一股暖流很快涌遍全身,麻癢感才漸漸消退。
他看著地上的尸體,又看了看自己沾血的袖口,心臟還在砰砰直跳。這是他第一次親手殺死妖獸,沒有想象中的興奮,只有一種莫名的慌亂。
“這才剛開始?!彼哉Z,用短劍剝下腐骨鳩的喙——這東西能賣半塊下品靈石,是他現(xiàn)在為數(shù)不多能想到的進(jìn)項。
處理好兩只腐骨鳩,慕容云辨認(rèn)了一下方向。按照地圖,穿過這片瘴林,前面應(yīng)該有個叫“黑石鎮(zhèn)”的地方,是散修聚集的小鎮(zhèn),也是他歷練的第一站。
他緊了緊懷里的錦囊,母親的溫度仿佛還在。又摸了摸隱靈牌,父親的話在耳邊回響。青衫上的血跡被山風(fēng)一吹,漸漸凝固成暗褐色,像極了斷塵崖上那塊石碑的顏色。
慕容云深吸一口氣,舉步走進(jìn)更深的瘴林。林子里很靜,只有他的腳步聲和偶爾傳來的獸吼。陽光透過瘴氣,變成斑駁的光點(diǎn),落在他年輕卻已顯露出堅毅的臉上。
他不知道,這一步踏出,不僅是離開云門山,更是告別那個還相信“俠氣”二字的自己。前路有多少兇險在等著他,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從今天起,世上再沒有慕容家的嫡子,只有一個叫云凡的散修,要在這殘酷的修仙界,掙扎著活下去。
青衫染塵的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