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那天，弟弟穿著簇新的禮服站在賓客席間，搶著替我的未婚夫應(yīng)酬敬酒。
母親拉著我的手笑：「沈家的家產(chǎn)總得有人撐場面，你一個女兒家，嫁出去就是別家的人了。
」可他們不知道，從翡翠胸針被偷、書房里的秘密被我撞破那天起。
我早已不是那個任人擺布的沈家大小姐。11932年的上海，秋老虎還沒退。
沈家的石庫門老宅立在弄堂深處，雕花窗欞糊著進(jìn)口玻璃紙，太陽一照，屋里映得花花綠綠。
客廳擺著西式沙發(fā)，卻配著中式八仙桌。桌上的琺瑯彩茶壺擦得锃亮，旁邊扔著半支雪茄，
檀香和煙草混在一起，悶得人喘不過氣。我是沈婉清，沈家名義上的長女。從記事起，
母親就教我做女紅。每天天不亮，我就得坐在梳妝臺前，穿針引線繡手帕，線腳歪一點，
就要被她用尺子敲手背?！概⒆蛹遥?guī)矩?！鼓赣H總這么說。除了女紅，
她還教我茶道，教我怎么給客人奉茶時彎腰，教我吃飯時不能發(fā)出聲響。父親很少管我，
只在年初跟我說過一次：「你的婚事，要為沈家的生意鋪路?！顾f這話時，手里翻著賬本，
沒抬頭看我一眼。家里還有個弟弟，叫沈耀祖。他比我小兩歲，卻是沈家實打?qū)嵉膶氊悺?/p>
去年從國外留學(xué)回來，沒學(xué)半點本事，倒學(xué)了一身紈绔氣。每天早上，我在閣樓繡手帕，
總能聽見他在樓下摔東西?！高@西裝不合身，讓裁縫重改！」「昨天的酒不好，
今天換洋行的威士忌！」母親從不說他，只會笑著應(yīng)：「好，都依你。男孩子嘛，
要多見世面。」耀祖的西裝多到穿不完，每月的定制賬單送到父親書房，
金額夠普通人家過一年。而我只有三件旗袍，都是母親穿過的舊衣改的，領(lǐng)口磨白了，
我就悄悄用同色線縫補(bǔ)。我想出門，得提前跟母親報備，還要讓傭人跟著。上次想去書店，
母親盯了我半天：「去那種地方做什么？別跟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挂鎱s能徹夜不回。
他總跟一群穿長衫的朋友泡在西式舞廳，半夜被傭人扶回來，身上滿是香水味。
母親只會讓廚房端醒酒湯，連句重話都沒有。我第一次接觸進(jìn)步書籍，
是因為鄰居家的大學(xué)生。他叫陳明，總在弄堂口看書，見了我會點頭打招呼。上個月，
一群人突然闖進(jìn)陳明家，說他傳播“異端思想”，把他抓走了。陳明被推上卡車時，
偷偷塞給我一本書，是《新青年》?！竸e讓人看見?！顾徽f了這四個字。后來，
我借著去教堂做禮拜的名義，試著找陳明提過的「同志」。教堂后門有個賣花的老太太，
我跟她說「要一束白菊」，她就把我?guī)У嚼镂?。里屋有個穿藍(lán)布衫的男人，
他跟我說：「以后有困難，就來教堂找王婆婆?！箯哪且院?，我每個禮拜都去教堂。
有時拿幾本進(jìn)步書，有時聽他們說外面的事——說北平的學(xué)生在游行，說南方的紅軍在打仗。
這些事，我從不敢跟沈家的人提。在他們眼里，
我永遠(yuǎn)是那個只會繡手帕、奉茶的沈家大小姐?？伤麄儾恢?，我藏在枕頭下的《新青年》，
紙頁都被我翻軟了。我繡手帕?xí)r，心里想的不是規(guī)矩，是書里寫的“自由”。那天晚上，
耀祖又沒回家。母親坐在客廳等他，手里織著毛衣，嘴里念叨：「耀祖今天要是回來，
得讓他試試新做的西裝。」我站在樓梯口，看著客廳里的西式掛鐘滴答響。
鐘面上的羅馬數(shù)字，像一個個困住我的籠子。我摸了摸袖口——這件旗袍的袖口又磨破了，
我得明天找時間縫補(bǔ)?？赊D(zhuǎn)念一想，或許不用再縫補(bǔ)了。因為從陳明塞給我那本書開始，
從教堂里聽到那些事開始，我就慢慢不是原來的沈婉清了。耀祖欠賭債的事，
是賬房周先生在廚房后門偷偷跟我說的。那天我去倒繡壞的碎布，周先生搓著手湊過來，
聲音壓得極低：「大小姐，您可得勸勸少爺，這次輸?shù)锰萘?，五萬塊，
債主說三天不還就卸他一條胳膊?！刮夷笾冀淼氖置偷厥站o，碎布的線頭扎進(jìn)掌心。
五萬塊——我每月的月錢只有五塊，攢十年也攢不夠這個數(shù)。第一反應(yīng)是找那枚翡翠胸針。
那是生母留下的唯一物件，青綠色玉面溫潤，背面刻著個極小的“安”字，
我總藏在首飾盒最底層，墊著兩層紅絨布。跑回閣樓翻首飾盒時，心一點點往下沉。
紅絨布是空的，邊角被揉得發(fā)皺，胸針沒了蹤影。我沖下樓找耀祖，他正斜靠在客廳沙發(fā)上，
腿搭著茶幾，手里把玩著新的銀質(zhì)打火機(jī)，火苗亮了又滅。看見我，他挑眉笑：「姐，
這么急著找我，是想給我送錢？」「我的胸針呢？」我抓著他的胳膊，
指尖掐進(jìn)他的西裝面料。耀祖愣了愣，隨即嗤笑一聲，甩開我的手：「哦，
你說那個破翡翠啊，當(dāng)給同福典當(dāng)行了。剛好五萬塊，抵了債?！埂改阍趺锤摇?/p>
我氣得聲音發(fā)顫，「那是我生母的遺物！」「什么你的我的？」耀祖臉色沉下來，「在沈家，
你的東西就是家里的！我用家里的東西還賬，有什么不對？」?fàn)幊陈曇齺砹烁赣H和母親。
父親剛從外面回來，西裝外套還沒脫，聽完就把手里的公文包摔在桌上：「婉清！
你鬧夠了沒有？一枚破玉而已，耽誤了耀祖的事，你擔(dān)得起責(zé)任嗎？」母親也拉著我的手，
語氣軟下來：「孩子，別跟你弟弟置氣。他要是出事，沈家的產(chǎn)業(yè)就沒人繼承了，
你以后嫁了人，也沒個靠山?！埂缚可?？」我甩開母親的手，手背碰到旁邊的花瓶，
水灑了一地，「你們眼里只有他，從來沒問過我愿不愿意！」那天我被父親禁了足，
鎖在閣樓里，連三餐都由傭人從門縫遞進(jìn)來。我坐在窗邊，看著弄堂里來往的黃包車，
眼淚砸在繡了一半的手帕上，暈開一小片水漬。我想起生母的胸針，
想起父親說「你的婚事要為沈家鋪路」，才明白自己在這個家里，
從來都只是個能用來交換的工具。禁足第三天，母親來閣樓看我，
手里拿著一件半舊的旗袍：「別氣了，穿這件吧，你爹說晚上有客人來，要你下樓奉茶?！?/p>
我接過旗袍，指尖觸到磨白的領(lǐng)口，突然問：「娘，同福典當(dāng)行在哪？」母親眼神閃了閃，
沒直接回答，只說：「別去想那些沒用的，好好伺候客人?！箍晌疫€是找機(jī)會去了。
趁奉茶時偷拿了父親口袋里的兩塊錢，第二天借口去買絲線，讓傭人在巷口等著，
自己繞去了同福典當(dāng)行。柜臺后的掌柜是個戴眼鏡的老頭，我遞上錢，又好說歹說，
他才從賬本里翻出一張泛黃的當(dāng)票，上面寫著耀祖的名字、典當(dāng)日期，還有胸針的描述，
蓋著商行的紅印。我把當(dāng)票疊成小塊，塞進(jìn)旗袍內(nèi)袋，貼著心口的位置——這是證據(jù)，
不能丟。本以為耀祖會收斂些，沒料到他的膽子更大了。一周后的晚飯桌上，
耀祖突然給我夾了一筷子菜，笑得殷勤：「姐，我給你找了個好歸宿，
保準(zhǔn)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我捏著筷子的手頓了頓，沒接話。當(dāng)天晚上，
父親把我叫進(jìn)書房。他坐在太師椅上，手里拿著一張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著軍裝，
滿臉橫肉，領(lǐng)口別著好幾枚勛章?！高@是張司令，」父親把照片推到我面前，
指尖敲了敲照片，「他看中你了，想讓你做他的五姨太。你嫁過去，
沈家就能跟張司令搭上線，以后做軍火生意，耀祖也能跟著沾光。」我看著照片上的男人，
胃里一陣翻騰?！肝也患??！刮乙е溃曇艉茌p卻很堅決。「由不得你！」父親拍了桌子，
茶杯里的水濺出來，「這門親事我已經(jīng)跟張司令定了，下個月十六成婚，你好好準(zhǔn)備，
別給我丟人。」母親跟著進(jìn)來，手里拿著一件新做的紅旗袍，上面繡著金線牡丹：「婉清，
張司令有權(quán)有勢，你嫁過去是享福。女人家，找個好人家比什么都強(qiáng)?！?/p>
我看著他們一唱一和的樣子，突然覺得好笑。他們從來沒問過我愿不愿意，
沒考慮過我會不會幸福，只想著用我的婚事?lián)Q生意、換靠山。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
月光從窗欞照進(jìn)來，落在枕頭下的當(dāng)票上。我知道不能認(rèn)命，得找更多證據(jù)，
找沈家藏著的秘密。后半夜，我悄悄溜出閣樓。父親的書房沒鎖，他晚上總愛喝兩杯，
喝完就忘了鎖門。我摸進(jìn)書房，打開書桌抽屜——周先生說過，父親的重要賬本都放在這里。
抽屜里堆著一疊疊賬本，我翻了半天，沒找到有用的東西，卻在最底層摸到一個硬殼本子，
封面是暗紅色的，已經(jīng)褪了色。打開一看，是一本領(lǐng)養(yǎng)證明。上面寫著：“民國十八年七月，
收養(yǎng)革命黨人李安之遺孤，取名沈婉清，由沈敬之夫婦撫養(yǎng)。
”民國十八年——那是我六歲的時候，可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沈家的親生女兒，
生母是沈家的姨娘。證明的落款處，蓋著上海慈善總會的紅印，還有父親的簽名。
我拿著本子，手止不住地抖，紙頁邊緣被捏得發(fā)皺。原來我不是沈家的女兒，是被收養(yǎng)的，
還是革命黨人的遺孤。我想起老管家李伯。他從小照顧我，總偷偷給我塞糖，耀祖欺負(fù)我時，
也是他悄悄護(hù)著我?；蛟S他知道些什么。第二天一早，我在廚房找到李伯。他正給煤爐添煤，
臉上沾著黑灰。我把領(lǐng)養(yǎng)證明遞給他，聲音發(fā)緊：「李伯，這是怎么回事？我爹娘到底是誰？
他們是不是出事了？」李伯接過證明，看了半天，重重嘆了口氣。他拉著我走到后院的柴房，
關(guān)上門，壓低聲音說：「小姐，別問了。當(dāng)年的事太復(fù)雜，知道得越多，對你越不好?！?/p>
「我要知道真相。」我盯著他的眼睛，「是不是沈家害了我爹娘？是不是他們把我收養(yǎng)來，
只是為了名聲？」李伯避開我的目光，雙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小姐，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好好活著就好?！拐f完，他拉開門就走，任憑我怎么喊，
都沒回頭?？晌乙呀?jīng)停不下來了。領(lǐng)養(yǎng)證明像一顆種子，在我心里發(fā)了芽，
逼著我去查清楚所有事。我開始更頻繁地去教堂。每周日借口做禮拜，實際上是找王婆婆。
王婆婆聽完我的話，把我?guī)У浇烫煤笤旱男∥堇铮o我倒了杯熱水：「你別急，
我?guī)湍銌枂柾?，或許能查到你爹娘的消息。不過你得小心，沈家在上海有些勢力，
別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箯慕烫没貋淼穆飞希衣愤^耀祖常去的“百樂門”舞廳。透過玻璃窗，
看見他正摟著一個穿粉色旗袍的女人跳舞，手里拿著酒杯，笑得滿臉得意。
我攥緊了手里的包，包里放著領(lǐng)養(yǎng)證明和耀祖的當(dāng)票。風(fēng)吹過，旗袍的下擺掃過腳踝，
我突然覺得，之前的自己太傻了，總想著討好他們，換來一點親情，可到頭來，
不過是自欺欺人?；氐缴蚣遥赣H正在給我試穿成婚用的鳳冠。金子做的鳳冠很重，
壓得我脖子發(fā)酸。她拿著鏡子給我看：「婉清，你看，多氣派，成婚那天戴出去，
肯定沒人敢小瞧你?！刮铱粗R子里的自己，鳳冠霞帔，卻眼神冰冷?！改铮刮肄D(zhuǎn)過身，
語氣平靜，「成婚的事，我知道了，我會好好準(zhǔn)備。」母親以為我想通了，
笑得眼睛都瞇起來：「這才對嘛，女孩子家，總要找個好歸宿。」她沒看見，我轉(zhuǎn)身時，
手悄悄攥緊了藏在袖口的當(dāng)票。晚上，我把領(lǐng)養(yǎng)證明和當(dāng)票藏在床板下，
又把從教堂拿回來的進(jìn)步書塞進(jìn)枕頭套里。月光落在書頁上，“自由”兩個字，
在夜里顯得格外亮。我知道接下來的路不好走，沈家不會輕易放過我，張司令也不是好惹的。
可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從發(fā)現(xiàn)胸針被偷，到看到領(lǐng)養(yǎng)證明，
我就再也不是那個只會繡手帕、奉茶的沈婉清了。我要查清楚爹娘的死因，
要讓沈家為他們做過的事付出代價，更要為自己活一次，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第二天一早，
我去閣樓找了個小木盒，把領(lǐng)養(yǎng)證明、當(dāng)票，
還有從生母胸針上掉下來的一小塊碎玉都放進(jìn)去，鎖好，藏在衣柜最深處。做完這些，
我拿起針線，繼續(xù)繡那方?jīng)]繡完的手帕——只是這次，我繡的不是牡丹，是一朵小小的雛菊，
繡在帕子的角落，不顯眼，卻透著韌勁。2王婆婆的消息來得比我想的快。一周后的禮拜天，
我剛走到教堂后門，她就把我拉進(jìn)里屋。屋里坐著個穿藍(lán)布衫的男人，戴頂舊氈帽，
手指關(guān)節(jié)上有層厚繭，看著像個做工的?！高@是老陳，」王婆婆給我遞了杯熱水，
「他認(rèn)識你生父李安之，當(dāng)年跟你爹一起辦過工廠?！估详愄痤^，目光落在我臉上，
看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你跟你娘長得真像，尤其是這雙眼睛?！刮业男拿偷匾惶?，
手里的杯子差點沒拿穩(wěn)?！戈愂澹业锏降资窃趺此赖?？沈家跟他們的死有沒有關(guān)系？」
老陳嘆了口氣，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打開是幾張泛黃的舊報紙。「民國十八年，
你爹辦的紡織廠被人舉報‘通共’，軍警半夜抄了廠，還把你爹娘抓了。沒過半個月，
就傳來他們被槍決的消息?！刮疫鴪蠹埖氖职l(fā)抖，紙上的字模糊不清。「舉報的人是誰？
是不是沈家？」「就是沈敬之。」老陳的聲音沉下來「你爹的工廠當(dāng)時是上海數(shù)一數(shù)二的，
沈敬之早就想吞了。他跟當(dāng)時的警察局局長勾結(jié)，舉報你爹通共，等你爹娘死了，
就低價買下了工廠，還對外說自己是‘好心’收養(yǎng)你，博了個善人的名聲?！乖瓉砣绱?。
沈家的產(chǎn)業(yè)，我的“養(yǎng)父母”，全是踩著我爹娘的尸骨來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下來，
砸在報紙上，暈開一小片墨跡?！戈愂澹以撛趺崔k？」我抬頭看著他，聲音帶著哭腔，
「他們要把我嫁給張司令，用我的婚事?lián)Q軍火生意?！估详惏櫫税櫭迹?/p>
想了想說：「張司令這人貪財又怕死，最近剛挪用了一批軍餉，要是把這事捅出去，
他肯定自顧不暇，沒空管沈家的事。不過你得小心，沈敬之老奸巨猾，別被他發(fā)現(xiàn)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