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如同垂死巨獸淌下的粘稠血漿,將黑石谷徹底浸透。
呻吟聲、壓抑的哭泣聲、金屬刮擦骨肉的沉悶聲響,是這片死寂中唯一的、令人心碎的背景音。
陳百川拄著卷刃的長刀,站在一片狼藉的中心,精悍的身軀如同被抽去了部分脊梁,微微佝僂著。他臉上凝固的血污和煙塵掩蓋了表情,但那雙深陷的眼窩里,翻騰的并非劫后余生的慶幸,而是一種近乎焦躁的失期待……。他沒有第一時間下令救治傷員,沒有去安撫那些眼神空洞、抱著斷臂殘肢瑟瑟發(fā)抖的幸存者,甚至沒有多看那些正在被袍澤小心翼翼收斂的、殘缺不全的遺體一眼。
他的目光,如同搜尋獵物的鷹隼,死死鎖定在那兩具最為龐大的尸體上——公母鐵背山魈首領。
只見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強壓下某種翻騰的情緒,從腰間一個不起眼的皮質(zhì)囊袋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個物件。
那并非軍中信物,而是一個巴掌大小、通體呈暗銅色的圓盤。盤面并非光滑,而是鐫刻著極其繁復、細如發(fā)絲的玄奧紋路,紋路交錯處,鑲嵌著幾顆米粒大小、顏色各異的黯淡晶石。中心位置,則懸浮著一根纖細如針、非金非玉的黑色指針。
陳百川快步走到公山魈首領那如同小山般的尸體旁,無視了那猙獰的頭顱和依舊汩汩冒血的致命傷口。他蹲下身,一只手緊握羅盤,另一只手并指如刀,暗勁吞吐,嗤啦一聲,直接撕開了山魈心口位置那層最為堅韌、泛著暗金光澤的皮毛和厚實的肌肉!動作粗暴而精準,仿佛在尋找著什么至關重要的東西。
暗銅羅盤被他小心翼翼地貼近了那血肉模糊的創(chuàng)口。盤面上那些玄奧的紋路似乎微微亮了一絲,中心的黑色指針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隨即又歸于沉寂,指向某個固定的方位,再無反應。
陳百川的眉頭死死擰緊,眼中失望之色更濃。他毫不遲疑,又來到母山魈的尸體旁,重復了同樣的動作——撕開胸腔,將羅盤探入!結(jié)果依舊!羅盤指針僅僅是微弱地顫動,便再無動靜,仿佛只是被血腥氣所擾動。
“該死!”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從陳百川齒縫間擠出。他猛地站起身,臉色鐵青,握著羅盤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那深沉的失望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的怒火噴薄而出!他如同困獸般在原地焦躁地踱了兩步,猩紅的目光掃過戰(zhàn)場邊緣那些普通山魈的尸體,似乎還不死心。
他快步走到一具相對完整的普通山魈尸體旁,再次撕開胸腔,將羅盤探入。這一次,羅盤甚至連一絲顫動都欠奉,指針穩(wěn)如磐石。
“可惡!” 陳百川終于忍不住,低聲咒罵了一句,聲音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挫敗和戾氣。他猛地將羅盤收回囊袋,動作帶著一股狠厲,仿佛要將這無用的東西捏碎。
他這番異常舉動,在死寂而疲憊的戰(zhàn)場上,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激起了無聲的漣漪。
張鈺靠在一塊冰冷的黑石上,默默運轉(zhuǎn)著《鐵弦勁》,【龍元滋養(yǎng)】帶來的暖流緩緩修復著雙臂的撕裂痛楚和虎口的崩裂傷。他看似閉目調(diào)息,實則眼角的余光,將陳百川從取出羅盤到暴怒收回的整個過程,一絲不漏地收入眼底。那羅盤的樣式、陳百川撕開山魈胸腔的急切、以及最終那濃得化不開的失望……都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腦海。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這絕非尋常狩獵!
不僅僅是張鈺。不遠處,正在包扎手臂傷口的老熊(熊闊海),動作明顯頓了一下,粗獷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另一位隊正,正在指揮士兵收斂戊隊隊正殘缺尸體的老周(周鐵柱),也停下了動作,眼神復雜地瞥了陳百川一眼,隨即又飛快地低下頭,掩飾住眼中的情緒。剩余的幾位隊正,或坐或站,目光在空中無聲地交匯了一瞬,又迅速移開。那短暫的眼神碰撞中,有疑惑,有驚懼,有隱晦的不滿,但最終,都化為一片沉重的死寂和心照不宣的緘默。沒有人開口詢問,甚至連眼神的交流都刻意回避了。
袍澤之情?在百夫長那毫不掩飾的、對某種“東西”的渴求面前,在堆積如山的同袍尸體面前,顯得如此脆弱和蒼白。一種無形的、冰冷的隔閡,悄然彌漫在幸存的軍官之間。
“都愣著干什么!” 陳百川強壓下翻騰的情緒,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冷硬,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疲憊,如同砂紙摩擦?!笆諗筷囃鲂值艿倪z骨!動作要快!天快黑了,這鬼地方的晚上更危險!”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兩具首領尸體和滿地的普通山魈,“這些畜生身上的材料,值錢的都給老子剝下來!爪牙、背脊上最硬的鬃毛、心頭精血……特別是那兩頭首領的!破靈箭,一支都不能少!全部回收!敢私藏者,軍法從事!”
命令下達,疲憊而麻木的士兵們再次動了起來。收斂尸體的過程壓抑而痛苦,每一次觸碰冰冷的肢體,都像是在心口剜了一刀。分解妖獸尸體則充斥著令人作嘔的腥臊和骨肉分離的悶響。張鈺默默起身,加入了回收破靈箭的行列。他的手指拂過那支深深嵌入公山魈后頸、幾乎被污血浸透的箭矢時,指尖似乎感受到一絲極其微弱的、殘留的翠綠生機,但瞬間便被冰冷的血腥覆蓋。他用力拔出箭矢,擦去血污,動作沉穩(wěn)。
三個時辰的休整,在死寂、壓抑和濃烈的血腥味中緩慢流逝。當最后一縷天光被深沉的暮色吞噬,黑石谷徹底化為一片擇人而噬的黑暗時,隊伍終于再次集結(jié)。
來時近百人的黑色溪流,如今只剩下四十余個殘缺的身影。人人帶傷,步履蹣跚。沉重的擔架上,躺著無法行動的傷者和用草席、破布包裹的陣亡者遺體。空氣中彌漫著絕望的沉默,只有沉重的腳步聲、擔架的吱呀聲、以及傷者壓抑的呻吟,在死寂的荒野中回蕩,如同送葬的哀樂。來時心懷忐忑卻暗藏一絲建功的希冀,歸途,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麻木和失去袍澤的錐心之痛。
當鎮(zhèn)荒堡那高聳的寨墻輪廓終于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浮現(xiàn)時,壓抑的隊伍中才響起幾聲如釋重負的、帶著哭腔的喘息。
堡門開啟,火把的光芒驅(qū)散了些許黑暗,也映照出守門士兵驚愕的臉。他們看著這支殘兵,看著擔架上那些了無生息的包裹,看著每個人身上凝固的血污和深可見骨的傷痕,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短暫的死寂后,營地被驚醒了。喧嘩聲四起。有人驚恐,有人嘆息,但更多的議論。
“我的天!這么多鐵背山魈的尸體?!” “看那爪子!那背脊上的金毛!還有那兩顆首領的頭!發(fā)了!這次他們絕對發(fā)了!” “嘖嘖,破靈箭都用上了,看來是啃到硬骨頭了,不過值??!這些材料送到郡城‘長陵門’,能換多少丹藥?” “死了多少人?管他呢!當兵吃糧,腦袋別褲腰帶上,死人不很正常?重要的是撈了多少好處!”
回到營地,簡單的交接和傷員安置后,陳百川便如同鬼魅般消失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沒人敢問。
疲憊如同潮水般將張鈺淹沒。他回到乙字區(qū)三號那間簡陋卻獨屬于他的營房,關上房門,背靠著冰冷的木門緩緩滑坐在地。濃烈的血腥味仿佛依舊縈繞在鼻端,袍澤臨死前的慘叫、山魈狂暴的嘶吼、營地中冷漠的議論……種種聲音在腦海中交織轟鳴。他閉上眼,意識沉入腦海,那株紫紋龍參的虛影光芒黯淡,顯然消耗巨大。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輕輕的叩擊聲。
“張隊正,熊隊正、周隊正幾位請您去他們營房一趟,說是……喝點酒,壓壓驚?!?一個廂兵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
張鈺睜開眼,眼底的疲憊被一絲銳利取代。他沉默片刻,起身,用冷水狠狠搓了把臉,洗去部分血污,換了身相對干凈的里衣,掩蓋住身上的繃帶,這才推門而出。
地點在熊闊海的營房。房間比張鈺的大一些,但也簡陋異常。一張破舊的木桌,幾把凳子,地上鋪著臟污的獸皮。桌上擺著幾壇劣酒,幾碟粗糙的腌菜和干肉。除了老熊和老周,還有另外兩位幸存的隊正,都是經(jīng)歷過黑石谷血戰(zhàn)的老卒。氣氛沉悶得如同凝固的鉛塊。
“張兄弟來了,坐!” 熊闊海聲音嘶啞,指了指凳子。他臉上的爪痕在昏暗的油燈下顯得更加猙獰,眼神卻布滿了血絲和一種深沉的疲憊。
張鈺默默坐下,接過老周遞過來的一碗渾濁的酒液。沒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劣酒刺鼻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漫。
幾碗烈酒下肚,如同燒紅的刀子刮過喉嚨,卻也稍稍驅(qū)散了身體深處的寒意。酒意上涌,壓抑了一路的情緒終于如同決堤的洪水,找到了宣泄口。
“呵…壓壓驚?” 老周(周鐵柱)猛地將酒碗頓在桌上,發(fā)出一聲悶響,他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扭曲的嘲諷笑容,眼睛死死盯著跳動的燈焰,“我看是壓壓恨吧!老戊…王魁…還有老劉…他們幾個,就他媽這么沒了!連個全尸都湊不齊!”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液體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眼淚鼻涕都咳了出來,卻不管不顧,嘶聲道:“為了什么?啊?就為了百夫長大人突破化勁之上?拿兄弟們的命去填他那登天的路?!那些破靈箭,哪一支不是兄弟們用命換來的軍功點換的?這次倒好,全他媽砸進去了!還搭上這么多條命!”
“老周!慎言!” 旁邊一位相對年輕的隊正臉色一變,緊張地瞥了一眼緊閉的房門。
“慎言個屁!” 熊闊海猛地一拍桌子,碗碟跳動,他瞪著通紅的眼睛,聲音如同受傷的野獸低吼,“老子憋不住了!老周說得對!這次行動,根本就不是為了清剿什么威脅!陳老大他那羅盤,老子早就見過!那是他祖上傳下來的玩意兒!專門用來找……找什么‘靈根’的!據(jù)說只有某些強大妖獸體內(nèi)凝結(jié)出那么一絲!可以讓人成仙得道的!”
他喘著粗氣,指著營房外,仿佛指著黑石谷的方向:“他娘的!那兩頭接近二品的畜生,就是他的目標!我們這些人,我們死去的兄弟,都是他媽的誘餌!那些破靈箭,是厲害,可你知道一支要多少銀錢嗎?這次消耗的,足夠再武裝一個百人隊了!還有撫恤!那么多兄弟死了殘了,撫恤金從哪里出?指望郡府?還是指望陳老大自掏腰包?做夢吧!”
另一位一直沉默的隊正也悶悶地開口,聲音苦澀:“妖獸尸體是值錢,可和破靈箭的消耗比,頂多是回點本。大頭肯定要上交營里,撫恤……能發(fā)下一半,就算陳老大講良心了。剩下的窟窿,還不是要我們這些活著的隊正,帶著剩下的兄弟,用命去填?” 他仰頭灌下一大口酒,嗆得滿眼通紅,“這他媽的是什么買賣??。俊?/p>
壓抑的憤怒、不甘、悲涼,如同實質(zhì)的煙霧,在小小的營房里彌漫,幾乎令人窒息。張鈺沉默地聽著,握著酒碗的手指關節(jié)微微發(fā)白。陳百川的羅盤,靈根,突破化勁之上……這些信息如同零散的拼圖,在他腦海中迅速組合。
眼看氣氛越來越失控,怨氣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那位相對年輕的隊正趕緊舉起酒碗,強行擠出笑容:“好了好了!老熊,老周,還有老李,都少說兩句!陳老大……陳百川祖上可是出過仙門中人的!據(jù)說在長陵門內(nèi)還有香火情!我們?nèi)遣黄?!真的惹不起!今天這些話,出得此門,入得我耳,就爛在肚子里!喝酒!喝酒!就當……就當祭奠死去的兄弟了!” 他說著,聲音也有些哽咽,將碗中酒狠狠潑在地上大半。
“祭奠?呵呵……” 老周慘笑一聲,終究沒再說下去,只是頹然地坐回凳子,眼神空洞地望著跳動的火苗。
熊闊海重重地嘆了口氣,也舉起酒碗,悶聲道:“喝酒!”
氣氛在“仙門祖蔭”四個字的威懾下,如同被澆了一盆冰水,瞬間冷卻凝固。那翻騰的怨憤被強行壓回了心底,只剩下更深的無力感和恐懼。
張鈺也默默舉起了酒碗,將剩下的小半碗劣酒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如同火焰般滾入胃中,卻驅(qū)不散那徹骨的寒意。他垂下眼簾,掩去眸中閃動的冷光。仙門祖蔭?長陵門?
這場沉悶而壓抑的酒,最終在死寂中草草收場。幾位隊正各自散去,背影在昏暗的火光下顯得格外蕭索沉重。
張鈺回到自己的營房,反手關上門。黑暗中,他沒有點燈,只是靜靜地站在房間中央。營房外,隱約還能聽到遠處傷兵營傳來的痛苦呻吟和營地中士兵們麻木的交談聲。
他攤開手掌,掌心似乎還殘留著那破靈箭冰冷的觸感和粘稠的血污。腦海中,陳百川失望收起羅盤的樣子,老熊和老周壓抑的怒吼,年輕隊正那句“仙門祖蔭”的警告……如同走馬燈般反復回放。
力量! 沒有力量,就只能做棋盤上任人擺布的棋子,做強者晉升路上的墊腳石! 沒有力量,連憤怒和質(zhì)疑,都只能爛在肚子里!
他走到床邊,盤膝坐下。意識沉入腦海,那株紫紋龍參的虛影依舊靜靜懸浮,光芒黯淡。他不再猶豫,開始全力運轉(zhuǎn)《鐵弦勁》,意念引導著【龍元滋養(yǎng)】的暖流,一遍遍沖刷著雙臂的經(jīng)絡,修復著創(chuàng)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