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百合的春天沒有來——阿毛的回憶,寫于2018年清明序幕1993年4月4日,清明,
雨像霧一樣飄。我回定川遷墳。推土機把整條石板街翻成了黃土,
只有廠門口那棵老香樟還站著。我蹲下身,把兩罐骨灰倒進一只搪瓷盆里——白底藍邊,
印著褪色的“囍”字,是晚晴姐親手燒的。
盆底拿紅漆寫著:“沈嵐?林晚晴?永不分開”鐵鍬攪了兩下,灰白交融,
再也分不出誰是誰。遠處機器轟隆隆地吼,我撒下一把野百合的種子。
工人笑我傻:“這種花賤,哪年不自己竄出來?”我沒回他。她們沒等到春天,這是兩碼事。
2那年我十二歲,幫父親守“大眾錄像廳”。
廳門口掛一塊手寫海報——《小花》《少林寺》,兩毛錢一張票。
沈嵐就是這時拖著舊皮箱來的。她穿男式白襯衣,袖口卷到肘,短發(fā),額前碎發(fā)被汗黏住。
她問我:“小弟弟,棉紡廠怎么走?”我指河對岸那片紅磚房。傍晚,晚霞把河面燒得通紅,
她舉起相機“咔嚓”一聲,鏡頭里卻正好框住從廠里出來的林晚晴——藍布工裝,
麻花辮搭在胸前,像一幅年畫。后來那張照片登在廠宣傳欄,標題:最美擋車工。
沒人知道拍照的人把更大的畫面裁掉了——裁掉了宣傳欄的鐵皮框,
裁掉了后面灰撲撲的車間,只留她。3沈嵐租下我家閣樓,樓梯踩上去咚咚響。
夜里我常偷爬上去,門縫里漏出暗紅的燈,像一顆跳動的心臟。她們在里面洗照片。
沈嵐把timer擰到“3”,水波樣的紅光里,晚晴姐用手背撩起碎發(fā),露出細白的頸。
沈嵐低聲說:“別動,影像正在顯影。”其實真正顯影的,是另一種東西。有天我送晚飯,
門沒關嚴。我瞧見沈嵐把一張剛顯影的相紙貼到胸口,像怕冷似的。晚晴姐背對我,肩膀抖,
沈嵐伸手去擦她的淚,結果越擦越濕。那天之后,樓梯口多了一只搪瓷杯,杯里插滿野百合,
白得像雪。4沈嵐的暗房其實是我家廢棄的煤球間,一扇小窗用黑布蒙了三層。夜里,
顯影液的味道像一條隱形的小蛇,從門縫鉆出來,纏在整座木樓梯上。我第一次被允許進去,
是因為她們需要人搖計時器。“阿毛,數(shù)到三十,一秒不準差?!鄙驆拱鸭t燈泡擰亮,
燈罩上落滿飛蛾的尸體。晚晴姐站在洗手池前,袖子挽到肘彎,露出被機器燙出的星點疤痕。
她的手浸在水里,指尖微微發(fā)抖,卻仍穩(wěn)穩(wěn)地夾住相紙?!皠e怕,”沈嵐說,
“影像自己會找到光。”相紙在顯影液里慢慢顯影,先是灰霧,再是輪廓,最后是一雙眼睛。
那眼睛像從水底浮上來,帶著不敢眨動的驚恐。我突然明白,那是晚晴姐自己。
沈嵐從背后環(huán)住她的腰,下巴擱在她肩上,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你看,你多好看。
”紅燈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影子先碰到一起,然后才是嘴唇。5第二天,
我在錄像廳門口撿到一張廢片。畫面里是晚晴姐的側臉,背景被沈嵐用筆涂黑,
只剩一束光打在她耳垂上,像一顆將墜未墜的露珠。廢片背后寫著鉛筆字:“如果世界太黑,
我就做你的光?!蔽野褟U片夾進作業(yè)本,后來被我爸發(fā)現(xiàn),撕成了兩半。他說:“別學她們,
兩個女人,像什么樣子。”61987年的春天,定川下了最后一場雪。
雪落在野百合的嫩芽上,像給它們蓋了一層薄薄的糖霜。沈嵐開始教晚晴姐拍照。
“手指別抖,呼吸放慢,對,就這樣?!蓖砬缃愕南鄼C是沈嵐送的,
一臺二手的海鷗KJ-1,快門聲脆得像咬斷一根芹菜。
她們常常躲在棉紡廠后墻的廢紗堆里拍照。廢紗堆是粉紅色的,像被稀釋的血。
晚晴姐坐在紗堆里,工裝外套脫到腰間,白襯衣被太陽照得半透明。沈嵐趴在地上,
鏡頭幾乎貼著她的小腿。“再抬一點下巴,對,像在看很遠的地方?!笨扉T聲“咔嚓”一聲,
晚晴姐笑了,眼角彎出兩道細小的紋路。沈嵐說:“你知道嗎?你笑起來像一條河。
”晚晴姐問:“什么河?”“蘇州河。”沈嵐頓了頓,“我在上海見過,臟得要命,
但太陽一照,還是亮得要命。”7錄像廳的生意越來越好,我爸從廣州進了一批港片,
《英雄本色》《倩女幽魂》。沈嵐和晚晴姐成了???。她們坐在最后一排,中間隔一個座位,
像兩個互不相識的陌生人。電影放到《倩女幽魂》里小倩褪下衣衫,飛身入湖,
沈嵐突然伸手,在座位下面勾住了晚晴姐的小指。晚晴姐沒動,小指卻慢慢彎起來,
像一朵合攏的百合。我在放映孔里看見,她們的影子在銀幕上重疊,又迅速分開。電影散場,
人群往外涌,她們落在最后。沈嵐說:“我想拍一部片子,名字就叫《野百合》。
”晚晴姐問:“講什么?”“講兩個女人,一個像野百合,一個像春天,但春天一直沒來。
”晚晴姐笑:“那誰看?”沈嵐聳肩:“給不看的人看?!?那年夏天,
廠宣傳科要拍一組“三八紅旗手”的宣傳照。沈嵐被請去當攝影師,
條件是附帶拍一組“青年突擊隊”的合影。拍照那天,晚晴姐被安排在C位,
背后是巨大的紅色橫幅:“自尊、自信、自立、自強”。沈嵐站在三腳架后面,
用上海話小聲嘀咕:“強什么強,強撐罷了?!迸恼战Y束,
宣傳科的干事遞給她一張表格:“沈同志,麻煩填一下政治面貌。
”沈嵐在“群眾”一欄打了個勾,又在下面寫了一行字:“相機是我的黨,膠片是我的證。
”干事沒看懂,笑呵呵地收走了。當天晚上,沈嵐在暗房里把宣傳照全部剪了,
只留下晚晴姐一個人的臉。她把剪下的部分拼成一張新的照片:晚晴姐站在一片廢墟上,
背后是倒塌的廠墻,頭頂是灰蒙蒙的天。照片洗出來,沈嵐用紅筆在背面寫:“廢墟之上,
野百合依舊開放?!蓖砬缃憧吹秸掌聊撕芫?,
然后把它夾進了一本《大眾電影》的扉頁。那本雜志后來被她母親燒掉,
灰堆里有半張沒燒完的照片,正好剩下一雙眼睛。91989年的除夕,
定川下了十年未遇的大雪。雪片像撕碎的棉絮,落在棉紡廠的屋頂上,落在錄像廳的招牌上,
落在沈嵐的皮箱上。皮箱里裝著她的全部家當:一臺裂了縫的海鷗相機,
一本只印了半本的攝影集《百合》,以及晚晴姐寫給她的十二封信。信被她按日期排好,
用紅線捆成一束,放在皮箱的最底層。那天傍晚,沈嵐拎著皮箱,站在錄像廳門口等我。
她遞給我一張照片,是她和晚晴姐的合影,兩人站在廢紗堆上,背后是粉紅色的天空。
“阿毛,如果我回不來,把這張照片燒給我?!蔽尹c頭,喉嚨發(fā)緊。她拍拍我的頭,
轉(zhuǎn)身走向棉紡廠。雪地上留下一串腳印,像一串省略號。10晚晴姐已經(jīng)在廠門口等她。
她穿著那件紅呢大衣,領口別著一枚銀色的小別針,是沈嵐送她的,形狀是一朵百合。
兩人對視一眼,誰也沒說話。沈嵐伸手,晚晴姐握住。她們的手在雪里顯得特別黑,
像兩塊炭。出租車是沈嵐提前雇好的,司機是上海人,一口軟糯的滬語:“兩位小姐,
去車站?”沈嵐點頭:“去廣州。”車門“砰”地一聲關上,出租車緩緩啟動。就在這時,
程志遠帶著保衛(wèi)科的人沖了出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死死攥住晚晴姐的手腕,像鐵銬。
晚晴姐回頭看他,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恨。沈嵐從另一邊下車,撲過來掰程志遠的手。
保衛(wèi)科的人趁機按住沈嵐的肩膀,把她壓進雪里。相機摔出去,鏡頭裂出一朵冰花。
晚晴姐被拖下車,紅大衣的扣子崩掉兩顆,滾進雪里,像兩滴血。她母親從人群里沖出來,
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你要逼死我嗎?”晚晴姐的肩膀垮下來,像被抽掉了骨頭。
沈嵐被人架著,臉按在雪里,嘴里還在喊:“晚晴——等我——”雪落在她臉上,化成了水,
不知道是雪水還是淚水。出租車空著開走了,尾燈在雪里像兩顆紅色的星,越來越遠,
最后消失。11那天晚上,錄像廳的生意特別好。《英雄本色》放到小馬哥中槍,全場鼓掌。
我坐在門口賣票,手里攥著沈嵐給我的照片,背后全是汗。電影散場,人群涌出,
我在門口撿到一枚銀色的小別針,形狀是一朵百合。別針斷成了兩截,
我把它和照片一起藏進了抽屜。第二天,沈嵐被廠里“勸退”,理由是“生活作風問題”。
她搬走那天,閣樓上的暗房被貼了封條。我偷偷爬上去,從門縫里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