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燕國皇都,如今的大梁國都。
皇宮盛宴,燈火通明,絲竹管弦之聲不絕于耳,刻意營造著太平盛世的景象。新朝的權(quán)貴們推杯換盞,言笑晏晏,試圖洗刷三年前那場宮變的血腥氣。
蕭絕坐于御座左下首,一身玄色暗龍紋錦袍,面容俊美依舊,卻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郁沉寂。三載光陰,他掃平所有反對勢力,權(quán)勢煊赫,幾乎與皇帝比肩??赡请p曾驚艷了無數(shù)京都貴女、也曾冷冽如冰刃的桃花眼,此刻卻深陷下去,眸底是化不開的濃黑,偶爾掠過一絲極快極深的痛楚,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很少笑,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冷厲氣壓。即便是在這為他“凱旋”而設(shè)的慶功宴上,他也只是漠然地一杯接一杯飲酒,對周圍的奉承諂媚充耳不聞。
皇帝幾次看向他,欲言又止,最終化作一聲無奈的嘆息。
慕容婉坐在他身側(cè),已是名正言順的將軍夫人。她穿著最華美的宮裝,戴著價值連城的珠翠,妝容精致,巧笑倩兮,努力扮演著幸福與尊榮。她時不時為蕭絕布菜,柔聲細語,得到的卻總是他冰冷的側(cè)臉和毫不掩飾的忽視。
眾人皆知,將軍夫人并不得寵。將軍三年來未曾踏足她的房門幾次,他的心,似乎早就隨著那個跳下城墻的亡國公主一起死了。這成了新朝貴族間心照不宣的笑話。
慕容婉指尖掐進掌心,面上卻笑得愈發(fā)溫婉。她絕不能失去眼前這一切,這是她舍棄了一切才換來的!
就在這時,殿外禮官唱喏,聲音因過度震驚而有些變調(diào):“北境狼主赫連冽——到——!”
喧鬧的大殿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殿門。
誰人不知北境新主赫連冽的兇名?鐵血手段統(tǒng)一雪原,麾下鐵騎驍勇善戰(zhàn),是新朝最忌憚的勁敵。他竟會親自前來?
蕭絕飲酒的動作一頓,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射向門口。
在無數(shù)道或好奇、或驚恐、或探究的目光中,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率先踏入殿門。赫連冽一身北境王族的裘服,鷹眸顧盼間,帶著野獸般的侵略性與壓迫感,令殿中暖意都似乎降了幾分。
然而,更讓所有人呼吸一窒的是他身側(cè)的女子。
一襲黑袍,曳地生姿,面上覆著一層同色黑紗,只露出一雙沉靜如古井的眼。那雙眼,清澈,卻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仿佛映不出這世間任何繁華光影。她身姿挺拔,行走間自帶一股高貴與疏離,與赫連冽的強悍截然不同,卻奇異地和諧。
她是誰?
眾人心中同時浮現(xiàn)這個疑問。從未聽說北境狼主身邊有這樣一個女子。
蕭絕的視線在觸及那道身影的剎那,渾身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了!
那雙眼……
即便隔著面紗,即便三年歲月磋磨,即便那眼神冰冷陌生得徹底……他也絕不會認錯!
是慕容昭!
她沒死?!她竟然沒死!
巨大的沖擊力讓他手中的白玉酒杯“啪”一聲捏得粉碎,碎片刺入掌心,鮮血淋漓,他卻毫無所覺,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個身影,瞳孔劇烈收縮,仿佛見到了從地獄歸來的修羅。
慕容婉也看到了。她臉上的笑容霎時僵住,血色盡褪,變得慘白如紙。她下意識地抓住蕭絕的衣袖,指尖冰涼,微微顫抖。
赫連冽攜著慕容昭,無視滿殿寂靜與各方打量,徑直走到御前,略一頷首,算是行禮。姿態(tài)傲慢,卻無人敢出聲指責。
“北境赫連冽,應(yīng)邀前來?!彼曇艉榱?,打破沉寂。
皇帝勉強笑著應(yīng)對:“狼主遠道而來,朕心甚慰,快請入座?!?/p>
赫連冽卻并未立刻動身,而是微微側(cè)身,極其自然地將慕容昭護在一個更安全的位置,低頭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溫聲道:“小心臺階。”
那般小心翼翼,那般珍重呵護。
刺痛了蕭絕的眼。
他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幾乎是脫口而出,帶著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驚顫與……恐慌:“……是你?”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蕭絕身上。
慕容昭這才緩緩地,將目光轉(zhuǎn)向他。那目光平靜無波,像是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仿佛在看一個可憐的瘋子。
她微微偏頭,黑紗隨著動作輕晃,聲音透過紗幔傳出,清冷,平穩(wěn),沒有半分情緒:“這位是?”
三個字,輕飄飄落下。
卻像一把燒紅的利刃,狠狠捅進蕭絕的心口,然后殘忍地攪動。
他不顧滿手鮮血,猛地站起身,帶翻了案幾,杯盤狼藉,酒水潑灑一地。他死死盯著她,眼眶迅速充血變紅,聲音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帶著瀕臨崩潰的瘋狂:“慕容昭!你看著我!你告訴我——你沒死?!這三年……你這三年……”
他話未說完,已被赫連冽上前一步,完全擋在了慕容昭身前。赫連冽面色沉冷,鷹眸中殺意凜然:“蕭將軍,請注意你的身份。本王的人,也是你能置喙的?”
“你的人?”蕭絕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猛地看向慕容昭,指著赫連冽,笑聲癲狂,眼底卻是一片血紅的絕望,“慕容昭!你告訴他!你是誰?!你告訴他——!”
她怎么可以是別人的人?她是他的妻!是他明媒正娶,拜過天地祖宗的妻!哪怕……哪怕他曾經(jīng)……
慕容昭終于動了。
她輕輕抬手,按在赫連冽緊繃的手臂上,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她從赫連冽身后緩緩走出,一步步,走向狀若瘋狂的蕭絕。
滿殿死寂,只能聽到她黑袍曳地的沙沙聲。
她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站定,終于抬手,緩緩摘下了臉上的面紗。
面紗落下,露出一張清麗絕倫卻冰冷至極的臉。依舊是傾國的容顏,卻再無半分昔日的嬌憨明媚,只剩下沉淀了無盡恨意與風霜的冷漠。
殿中響起一片抽氣聲。舊臣認出了她,驚駭欲絕。新貴們則驚艷于她的容貌,又困惑于這詭異的局面。
“蕭將軍,”她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冰冷的嘲諷,“你認錯人了。”
“你口中的亡國公主慕容昭,早在三年前,就在你眼前,跳下了皇城?!彼D了頓,目光掃過他流血的手,掃過他猩紅的眼,沒有半分動容,“尸骨無存?!?/p>
“我,”她微微揚起下巴,那一刻的氣勢,竟壓過了殿中所有華光,“是北境王女,赫連昭?!?/p>
赫連昭。
冠以他姓。
蕭絕如遭雷擊,踉蹌著后退一步,難以置信地搖頭:“不……不可能……阿昭……你……”
他的阿昭,怎么會用這樣看仇人一樣的眼神看他?怎么會成為別的男人的王女?
慕容昭卻不再看他,目光一轉(zhuǎn),落在了他身后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慕容婉身上。
她彎起唇角,露出一抹極淡,卻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這位,便是將軍夫人吧?”她語氣輕慢,如同點評一件貨物,“果然……我見猶憐?!?/p>
慕容婉被她看得渾身一顫,幾乎要站立不住。
慕容昭卻已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失魂落魄的蕭絕,輕聲道,一字一句,敲骨吸髓:“看來將軍早已得償所愿,嬌妻在懷,富貴在手?!?/p>
“恭喜?!?/p>
她微微頷首,仿佛真的在道賀。
然后,不再看任何人,重新戴上面紗,對赫連冽道:“王,我有些累了?!?/p>
赫連冽立即點頭,小心翼翼護著她,無視滿殿詭異的氣氛,轉(zhuǎn)身便走。
經(jīng)過蕭絕身邊時,慕容昭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只有蕭絕聽到了她那句輕得幾乎如幻覺的低語,帶著地獄般的寒意:
“蕭絕,我的‘不同’,你很快就會知道?!?/p>
蕭絕猛地抬頭,只看到她冷漠離去的背影和赫連冽呵護備至的姿態(tài)。
那句“亡國公主與青樓妓子,有何不同?”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在他腦海里瘋狂回蕩。
憑什么?
憑什么她沒死?憑什么她成了別人的王女?憑什么赫連冽可以那樣護著她?!
巨大的痛苦、嫉妒、悔恨、瘋狂瞬間吞噬了他!
他猛地推開上前想要扶他的慕容婉,不顧一切地想要追出去,喉嚨里涌上腥甜,嘶聲力竭:
“慕容昭——!”
回答他的,只有大殿空曠的回音,和無數(shù)道驚疑、憐憫、嘲諷的目光。
他眼睜睜看著那兩道身影相攜離去,宛如一對璧人。
而他,立在原地,滿手鮮血,心如刀割,像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宮宴不歡而散。
夜風冰冷,吹在臉上卻無法熄滅蕭絕心頭那簇瘋狂燃燒的火焰。他甩開所有隨從,獨自一人,像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在寂靜無人的宮道上踉蹌前行。
眼前盡是慕容昭那雙冰冷含恨的眼,耳邊盡是她那句“恭喜”。
還有赫連冽護著她的畫面,如同毒刺,深深扎進他心臟最柔軟的地方。
憑什么?!
那個北境的野蠻人,憑什么可以得到她?! 那是他的阿昭!是他即使毀了她的國、傷透了她的心,也從未想過真正放手的阿昭!
他以為她死了,這三年,他活得如同行尸走肉,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悔恨的鈍痛。如今她回來了,卻成了別人的女人?!
不!絕不!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宮墻上,骨節(jié)破裂,鮮血直流,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只有胸腔里那股毀滅一切的妒火在熊熊燃燒,幾乎要將他焚為灰燼。
他一定要問清楚!一定要把她奪回來!
蕭絕猛地轉(zhuǎn)身,眸中翻滾著偏執(zhí)的瘋狂,朝著北境使臣下榻的驛館方向,疾步而去。
驛館四周有北境精銳護衛(wèi)層層把守,森嚴異常。但蕭絕對皇宮布局了如指掌,輕易尋到一處防守相對薄弱的高墻,憑借高超的身手悄無聲息地潛入院落。
主屋的窗欞透出溫暖的燭光。
他屏住呼吸,如同暗夜里的獵豹,悄無聲息地靠近。透過窗紙的縫隙,他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慕容昭背對著窗戶,已然卸去了繁重的黑袍和外衫,只著一件單薄的雪色中衣,墨發(fā)如瀑披散下來,襯得身形愈發(fā)清瘦單薄。
赫連冽站在她身后,手中拿著一件北境風格的厚實裘衣,正動作極其輕柔地想要披在她肩上。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珍視,那雙慣于握刀殺伐、令敵人膽寒的手,此刻卻怕驚擾了她一般,連觸碰她的發(fā)絲都顯得猶豫。
“北地夜里寒,你身子剛調(diào)理好,不能再受涼?!焙者B冽的聲音低沉,是蕭絕從未聽過的溫柔。
慕容昭沒有回頭,也沒有拒絕那件裘衣,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疏離而客氣。
然而這般的親近,已足以刺痛窗外窺探的眼睛。
蕭絕的呼吸驟然粗重起來,眼底血紅一片!嫉妒的毒蛇瘋狂啃噬著他的理智!他的阿昭,何時允許除他以外的男子如此靠近?! 還穿著中衣!赫連冽怎么敢?!
就在他幾乎要控制不住沖進去的剎那——
慕容昭似有所覺,微微側(cè)首,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窗戶的方向。燭光在她清冷的側(cè)顏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卻暖不透她眼底的冰封。
她忽然輕輕抬手,止住了赫連冽為她系裘衣帶子的動作。
“王,”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夜已深,您該回去了?!?/p>
赫連冽的手僵在半空,眼中掠過一絲清晰的受傷,但他很快掩飾過去,從善如流地收回手,語氣依舊溫和:“好,你好好休息。明日……若不想見那些人,便不見?!?/p>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沉重而復雜,充滿了壓抑的情感,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轉(zhuǎn)身退出了房間。
房門輕輕合上。
屋內(nèi)只剩下慕容昭一人。
窗外,蕭絕狂躁嫉妒的心,因赫連冽的離開和慕容昭明顯的驅(qū)逐而奇異地得到一絲緩解,隨之而來的是更洶涌的痛楚和一絲卑劣的希望——看,她并不接受那個男人!她心里還有他蕭絕的位置!她只是恨他,恨也是因為愛!
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推開窗戶,如同失控的困獸,翻身闖入屋內(nèi)!
“阿昭!”他聲音沙啞破碎,帶著不顧一切的瘋狂,幾步?jīng)_到慕容昭面前,試圖去抓她的手臂,“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沒死……你為什么會在北境?你和那個赫連冽……你們……”
慕容昭在他破窗的瞬間已然轉(zhuǎn)身,面上沒有絲毫意外或驚慌,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她迅速后退一步,精準地避開了他的觸碰,仿佛避開什么令人作嘔的穢物。
“蕭將軍,”她冷眼看著他失控的模樣,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諷刺,“夜闖女子寢居,這便是新朝驃騎大將軍的作風?”
她那句“蕭將軍”和眼中的嫌惡,像一盆冰水,狠狠澆在蕭絕頭上。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臟抽搐著疼痛。
“阿昭……別這樣叫我……”他眼眶紅得駭人,聲音里帶著哀求般的痛楚,“我知道你恨我……你該恨我……城破那日是我混賬!是我該死!你怎么對我都可以!但是……但是你別不認我……別用別人的姓氏!”
他情緒激動,上前一步又想靠近:“你這三年是怎么過的?是不是受了很多苦?跟我回去!阿昭,跟我回去!我補償你!我用一輩子補償你!將軍府的一切都是你的!后位也可以是你的!我只求你……”
“補償?”慕容昭像是聽到了世間最可笑的笑話,她輕輕笑出聲來,那笑聲冰冷空洞,毫無暖意,“蕭絕,你拿什么補償?”
她的目光終于落在他臉上,那里面不再是單純的恨,而是一種近乎憐憫的嘲弄。
“拿我慕容氏三百七十二條人命的血來補償?拿我父皇母后懸于城門曝尸三日的屈辱來補償?還是拿你親手斬殺的、那些曾追在你身后叫你‘姐夫’、‘將軍’的宗室子弟的亡魂來補償?”
她每說一句,蕭絕的臉色就蒼白一分,身體無法控制地輕顫起來。那些被他刻意塵封的血色記憶,被她一字一句,殘忍地揭開。
“哦,對了,”慕容昭仿佛忽然想起什么,語氣輕飄飄的,卻淬著劇毒,“還有你如今那位將軍夫人,我那位好皇妹。蕭絕,你一邊摟著她的腰,一邊說要補償我?”
“你是覺得我慕容昭蠢得無可救藥,還是賤得毫無底線?”
蕭絕被她的話刺得體無完膚,踉蹌著后退,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一個音節(jié)。巨大的悔恨和絕望幾乎要將他淹沒。
“不……不是的……阿昭,我和她……”他語無倫次,想要解釋慕容婉的事,卻發(fā)現(xiàn)任何語言在那樣慘烈的傷害面前都蒼白無力。
“蕭將軍,你我之間,只有血債,并無舊情可敘。”慕容昭轉(zhuǎn)過身,背對著他,聲音恢復冰冷,“請你立刻離開。否則,我不介意讓北境的護衛(wèi)‘請’你出去。想必,新朝也不愿看到堂堂大將軍因為夜闖他國女眷住所而被扔出驛館的丑聞。”
逐客令下得毫不留情。
蕭絕看著她決絕的背影,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仿佛又被狠狠碾碎了一次。痛到極致,反而生出一種扭曲的偏執(zhí)。
他的目光猛地落在她隨意放在梳妝臺上的一支玉簪上。那是極普通的白玉簪,并非名貴之物,樣式卻熟悉——是他年少時第一次立下軍功,用賞銀買下,在她十四歲生辰時送給她的!她當時歡喜得不得了,說會永遠戴著!
她竟然還留著!她心里一定還有他!
這個發(fā)現(xiàn)像是一道閃電劈亮了他漆黑的絕望!他猛地沖過去,一把抓住那支玉簪,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聲音因激動而顫抖:“阿昭!你還留著它!你心里還有我的!對不對?!你只是恨我,你騙不了我!”
慕容昭緩緩轉(zhuǎn)身,目光落在他緊握的玉簪上,眼神變得有些奇異。
就在蕭絕以為她會軟化時,她卻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種令人心寒的殘忍。
“哦,這個啊,”她語氣輕松,仿佛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留著它,只是為了提醒我——”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砸向他:
“提醒我,你蕭絕的承諾,有多廉價。提醒我,曾經(jīng)的慕容昭,有多愚蠢?!?/p>
蕭絕臉上的狂喜瞬間凝固,碎裂,變成一種近乎猙獰的痛苦。他握著玉簪的手劇烈顫抖,那支溫潤的玉簪此刻燙得像烙鐵。
“不……不是的……”他徒勞地重復著,卻找不到任何語言來反駁。
慕容昭慢慢走上前,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捏住玉簪的另一端,用一種極其緩慢卻不容抗拒的力量,將它從蕭絕僵硬的手中抽了出來。
她的指尖冰涼,偶爾碰到他的皮膚,激起他一陣戰(zhàn)栗。
拿回玉簪,她看也未看,隨手就丟進了角落的香爐里。
小巧的玉簪落入燃著的香灰中,很快被淹沒。
“廉價的東西,”她拍了拍手,仿佛沾上了什么灰塵,“就不該再留著了?!?/p>
蕭絕目眥欲裂,死死盯著那香爐,仿佛盯著自己那顆被丟棄踐踏的心。喉嚨里的腥甜再也壓抑不住,他猛地偏頭,一口鮮血直接噴濺出來,星星點點,落在地毯上,觸目驚心。
他卻渾然不覺,只是抬起頭,用一雙徹底猩紅、充滿了瘋狂、痛苦、不甘和絕望的眼睛死死盯著慕容昭,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裂的風箱:
“慕容昭……你到底要怎樣?!你到底要我怎樣?!”
慕容昭終于正眼看他,看著他嘴角的血跡,看著他崩潰的模樣,眼中終于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殘忍的快意。
她微微傾身,靠近他,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如同魔鬼的低語:
“蕭絕,我要你……”
話未說完,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慕容婉那矯揉造作、帶著哭腔的呼喊:
“將軍!將軍您在里面嗎?將軍您別嚇妾身?。 ?/p>
慕容昭立刻直起身,臉上所有情緒瞬間收斂,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蕭絕也猛地回神,下意識地擦去嘴角的血跡,眼神恢復了幾分冰冷,卻難掩狼狽。
“砰”的一聲,房門被從外面推開。
慕容婉披頭散發(fā),只穿著寢衣,外面胡亂裹著一件披風,顯然是倉促趕來。她看到屋內(nèi)的蕭絕和慕容昭,尤其是蕭絕嘴角未擦凈的血跡和猩紅的雙眼,頓時淚如雨下,撲過來就想抓蕭絕的衣袖:
“將軍!您怎么了?您怎么吐血了?是不是她……是不是這個前朝余孽對您做了什么?!”她猛地扭頭看向慕容昭,眼神怨毒,“慕容昭!你已經(jīng)死了!為什么還要陰魂不散地回來糾纏將軍?!你……”
“閉嘴!”蕭絕猛地甩開她,力道之大,讓慕容婉直接摔倒在地。他看她的眼神冰冷厭惡,如同看一只臭蟲,“滾回去!”
慕容婉跌坐在地,難以置信地看著蕭絕,又看看冷漠旁觀的慕容昭,巨大的屈辱和嫉恨瞬間淹沒了她。她指著慕容昭,尖聲叫道:“將軍!你忘了她是誰了嗎?她是亡國公主!是前朝余孽!你留著她只會是禍害!她回來就是報仇的!她……”
“我說——閉嘴!”蕭絕猛地抬腳,狠狠踹在一旁的花架上!名貴的瓷器砰然碎裂,碎片四濺!
巨大的聲響終于鎮(zhèn)住了慕容婉,她嚇得噤聲,瑟瑟發(fā)抖。
蕭絕胸口劇烈起伏,喘著粗氣,目光卻死死鎖著慕容昭,仿佛要從她臉上看出絲毫動容。
然而,沒有。
慕容昭只是漠然地看著這場鬧劇,仿佛在看一出與己無關(guān)的拙劣表演。甚至,在慕容婉尖叫著指出她“回來報仇”時,她的唇角,幾不可察地彎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蕭絕的心,徹底沉入冰窖。痛到麻木,反而生出一種極致的冷靜和……毀滅欲。
她恨他,要報仇。
好,很好。
他得不到,誰也別想得到!赫連冽也不行!
他慢慢站直身體,擦去嘴角最后一點血漬,眼神變得陰鷙而偏執(zhí),里面翻滾著駭人的風暴。
“慕容昭,”他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瘋狂,“你想報仇,沖我來?!?/p>
“但你記住,你生是我蕭絕的人,死——”他目光掃過一旁嚇得發(fā)抖的慕容婉,最終回到慕容昭臉上,斬釘截鐵,“也只能是我蕭絕的鬼!”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轉(zhuǎn)身,帶著一身壓抑的暴戾氣息,大步離去。
慕容婉連滾爬爬地起來,驚慌失措地追了出去:“將軍!將軍您等等我!”
屋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
只剩下角落里香爐裊裊升起的青煙,和空氣中淡淡血腥味。
慕容昭緩緩走到窗邊,看著窗外濃重的夜色,以及那兩人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
她抬起手,指尖輕輕撫過窗欞上被蕭絕砸出的細微痕跡。
冰冷的眼眸深處,終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疲憊。但下一秒,便被更深的恨意與決絕覆蓋。
她從袖中,緩緩取出那柄淬了毒的匕首。
匕首寒光凜冽,映出她毫無表情的、蒼白的臉。
夜還很長。
她的復仇,才剛剛開始。窗外的夜色濃稠如墨,將方才那場鬧劇徹底吞噬。驛館內(nèi)重歸死寂,只有角落里香爐的青煙還在裊裊盤旋,混合著空氣中未散的血腥味,一種詭異的安寧彌漫開來。
慕容昭依舊立在窗邊,背影挺直,黑袍垂落,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指尖無意識地在窗欞那道新添的裂痕上摩挲,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直抵心脈深處那一點點幾乎要被遺忘的、屬于“慕容昭”的酸楚。
那點酸楚很快被更洶涌的寒意覆蓋。
她緩緩收回手,袖中那柄淬毒的匕首貼著肌膚,冰涼堅硬,是這三年支撐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恨,是比愛更持久、更強大的力量。
腳步聲去而復返,輕而穩(wěn),停在門外。
“昭?”是赫連冽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擔憂。他顯然并未走遠,或許一直守在附近。
慕容昭沒有回頭,只淡淡應(yīng)了一聲:“進來。”
赫連推門而入,鷹眸迅速掃過屋內(nèi)的一片狼藉——翻倒的座椅、地毯上暗沉的血點、以及角落里香爐中那支被掩埋的玉簪。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慕容昭的背影上,那雙總是銳利逼人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沉沉的痛惜。
他什么也沒問,只是走上前,沉默地開始收拾。他將翻倒的椅子扶正,用隨身攜帶的布巾,一點點擦拭地毯上蕭絕留下的血跡,動作仔細得仿佛在對待什么稀世珍寶。做完這一切,他走到香爐邊,看了一眼里面,頓了頓,最終還是蓋上了爐蓋,任由那支代表過往的玉簪在其中被香灰徹底埋葬。
“他不配?!焙者B冽的聲音低沉,打破寂靜。他不配讓你留下任何與他有關(guān)的東西,更不配讓你情緒波動。
慕容昭終于轉(zhuǎn)過身,臉上已看不出絲毫波瀾,仿佛剛才那個字字誅心、逼得蕭絕吐血的不是她?!拔抑馈!彼幕卮鹌届o無波。
赫連冽走到她面前,低頭看著她,想從她眼中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脆弱,但他只看到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你若不想再見他,明日宮宴,我們便稱病不去。南朝皇帝也不敢拿我北境如何。”
慕容昭卻搖了搖頭,唇角扯起一抹極淡的、冰冷的弧度:“為何不去?戲臺子已經(jīng)搭好,主角怎能缺席?”
她抬眼,望向窗外皇城的方向,那里是曾經(jīng)的燕宮,如今的大梁皇宮?!八肺业?,欠慕容氏的,該開始償還了。躲著,豈非無趣?”
赫連冽心中微沉。他知道她恨,他支持她復仇,可他更怕這恨意最終會將她自己也焚燒殆盡。他寧愿她哭,她鬧,她脆弱,也好過如今這般,將一切情緒冰封,只余下算計和冷漠。
“昭,”他忍不住抬手,想要觸碰她的臉頰,卻在即將碰到的瞬間克制地停住,只是虛虛地拂過她鬢邊的發(fā)絲,“無論你想做什么,北境三十萬鐵騎,都是你的后盾。但……別傷著自己?!?/p>
他的情意,沉重而灼熱,像北境的太陽,直接而猛烈??伤男模侨藕斓谋?,再也暖不起來了。
慕容昭微微偏頭,避開了他若有似無的觸碰?!巴醯那檎x,昭銘記于心?!彼Z氣疏離,劃清了界限,“夜已深,王請回吧。明日,還有一場好戲?!?/p>
赫連冽的手僵在半空,最終緩緩落下。眼底閃過一絲清晰的痛楚,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離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門合上的輕響過后,屋內(nèi)徹底安靜下來。
慕容昭走到梳妝臺前,銅鏡里映出一張蒼白而冰冷的臉。她抬手,指尖輕輕劃過鏡面,劃過鏡中那雙沉靜無波的眼睛。
“慕容昭……”她對著鏡中人,無聲地翕動嘴唇,“你看,他瘋了的樣子,是不是很有趣?”
鏡中人自然不會回答。
只有燭火,噼啪一聲輕響,爆開一朵燈花。
將軍府,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