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層東翼。這里曾是集團一個邊緣業(yè)務部門的舊址，空氣中還殘留著淡淡的、被遺棄的灰塵氣味。臨時清理出來的空間顯得空曠而雜亂，幾張長條會議桌拼湊在一起，幾臺電腦顯示器孤零零地亮著屏保，線路像糾結的蛇一樣在地板上蜿蜒。墻角堆著還沒來得及搬走的廢棄紙箱。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照射進來，形成一道道斜斜的光柱，光柱中塵埃飛舞。
此刻，這臨時作戰(zhàn)室的氛圍卻比陸沉舟的總裁辦公室更加凝滯冰冷。
林晚推門進去時，里面已經(jīng)稀稀拉拉坐了七八個人。低低的交談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像聚光燈一樣打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混雜著驚訝、審視、毫不掩飾的懷疑，還有幾道濃得化不開的敵意。
陳國棟理所當然地坐在主位旁邊的位置，肥碩的身體幾乎占據(jù)了半張椅子。他看著林晚進來，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清晰的冷哼，端起面前的保溫杯，慢條斯理地吹了吹并不存在的熱氣，姿態(tài)傲慢得像在自家客廳。
李峰坐在陳國棟下首，抱著手臂靠在椅背上，臉上毫不掩飾地掛著譏誚的笑容，眼神在林晚身上肆無忌憚地掃視，仿佛在看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
靠近門口的位置，坐著一個年輕女孩。她叫沈薇，是公關部負責新媒體運營的專員，此刻正低著頭，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臉色有些蒼白。林晚注意到她偷偷瞥了自己一眼，眼神飛快地躲開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和…愧疚？林晚的心沉了一下。沈薇是她一手帶起來的人，原本干凈得像張白紙，如今卻也被卷進了這灘渾水里嗎？還有坐在角落里，那個頭發(fā)花白、眼神渾濁的老周，資歷極深，卻是出了名的墻頭草……
這些都是陳國棟的“得力干將”，也是陸沉舟那份“內部障礙”簡報上重點標注的名字。
會議桌的另一側，氣氛截然不同。一個穿著干練卡其色工裝風襯衫、留著利落短發(fā)的女人獨自坐著，氣質沉靜如同深海。她叫方銳，是品牌視覺總監(jiān)，才華橫溢卻因不愿同流合污而一直被陳國棟打壓邊緣化。她此刻正專注地在平板電腦上勾畫著什么，只在林晚進來時抬了下眼皮，目光平靜無波，微微頷首示意了一下。
還有一個略顯拘謹?shù)哪贻p男生，戴著厚厚的黑框眼鏡，是市場部新調來的數(shù)據(jù)分析師，名字好像叫小周。他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眼神躲閃，不敢與任何人對視。
這就是陸沉舟給她搭的草臺班子？一面是虎視眈眈的豺狼，一面是沉默的獨行俠和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新兵。
林晚定了定神，無視那些刀鋒般的目光，徑直走到唯一空著的主位坐下。位置正對著陳國棟。她沒有看任何人，只是將陸沉舟簽發(fā)的任命文件和那份沉重的加密文件夾放在桌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
“我是林晚，IPO開幕公關項目新任負責人?！彼穆曇舨淮螅瑓s在寂靜的房間里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堅定，“時間緊迫，廢話不多說?，F(xiàn)在開始討論方案。”
會議室內死寂了片刻。陳國棟重重地把保溫杯頓在桌上，褐色的茶水濺了出來，在光滑的桌面上洇開一小片污跡。
“林晚，”他拖長了調子，語氣充滿了嘲諷和不耐煩，“你一個新上任的，懂什么叫IPO公關？知道怎么跟那些難纏的財經(jīng)媒體打交道嗎？知道怎么應付那些挑剔的國際投行分析師嗎？年輕人，別以為總裁點個名，就真能上天了！”
李峰立刻陰陽怪氣地接腔：“就是！陳總帶領我們公關部這么多年，經(jīng)驗豐富。林組長，你要真想學點東西，不如先給陳總敬杯茶，好好請教請教？別到時候捅出更大的簍子，那可就不是泄密這么簡單能糊弄過去的了！”他故意把“泄密”兩個字咬得極重。
角落里，老周訕笑著打著圓場：“小李說得對，林組長年輕有為，但經(jīng)驗嘛，還是要多聽聽陳總的……”
只有方銳依舊沉默著，手指在平板屏幕上滑動，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小周把頭埋得更低了。
林晚面無表情地聽著。這些打壓和羞辱，早在預料之中。她沒去看陳國棟那張因憤怒而有些扭曲的胖臉，只是伸手，打開了那份加密文件夾，抽出厚厚一疊裝訂整齊的方案文稿——正是陳國棟和李峰等人前幾天加班加點“精心炮制”出來，準備呈交陸沉舟的開幕公關初稿。
“陳總，”她終于抬眼，目光平靜地看向陳國棟，聲音清晰地穿透會議室，“您提交的這份開幕公關方案，核心策略是‘聚焦CEO個人魅力，打造科技領袖神話’？”
“沒錯！”陳國棟得意地揚起下巴，仿佛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寶，“陸總年輕有為，華爾街天才，這本身就是最大的爆點！我們就是要借助他的光環(huán)…”
“錯了。”林晚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干凈利落地斬斷他的話頭。
整個會議室瞬間落針可聞。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臉上。陳國棟臉上的得意瞬間僵死，隨即被難以置信的驚愕和熊熊怒火取代。他甚至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么？”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尖叫，肥胖的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林晚無視他那幾乎要噴出火的眼睛，手指點在方案的核心段落上，語速清晰而冷靜，如同宣讀一份不容置疑的判決書：
“第一，IPO是一場圍繞核心價值和未來盈利能力的資本信心之戰(zhàn)，不是企業(yè)家真人秀。過度包裝陸總個人神話，會模糊焦點，讓市場質疑鼎峰是靠‘人’還是靠‘技術’和‘模式’立足。華爾街分析師不吃這套，他們只看硬數(shù)據(jù)、護城河和可預期的增長模型?！?/p>
她翻開第二頁，指尖重重敲在紙面上：“第二，方案中設計的CEO全球媒體巡講路線圖，時間安排密集到反人類，完全不考慮陸總的核心工作時間和高管團隊的協(xié)同配合。這只會傳遞出管理層混亂、效率低下的信號，嚴重損害投資人信心?！?/p>
她又抽出第三頁，上面是陳國棟引以為傲的“情懷故事線”設計：“第三，這些所謂打動人的‘創(chuàng)業(yè)艱辛情懷’故事，放在B輪C輪融資或許有效。但在IPO這個節(jié)點，尤其是面對苛刻的國際資本，過度煽情等同于自我矮化！市場需要的是冷靜、強悍、清晰可見的統(tǒng)治力，而不是眼淚和情懷！這會讓鼎峰看起來像一個祈求施舍的弱者！”
每一條分析，都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直接切中那份方案華麗外表下的致命病灶。林晚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砸在寂靜的會議室里，也砸在每個人的心頭。
陳國棟的臉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紫，血壓飆升帶來的耳鳴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那份方案是他心血的結晶，是他鞏固地位的敲門磚，更是他準備向陸沉舟證明自己價值的投名狀！現(xiàn)在，卻被一個他視為螻蟻、剛剛被他親手扣上黑鍋踩在腳下的女人，當著整個項目組的面，抽筋扒皮，批駁得體無完膚！
“你……你算什么東西！”極度的震驚和被冒犯的狂怒終于沖破理智的堤壩，陳國棟徹底失控。他猛地一巴掌拍在厚重的會議桌上，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桌上的筆筒、水杯、文件夾被震得跳了起來，滾落一地。
他整張臉扭曲得如同猙獰的惡鬼，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林晚，唾沫星子橫飛：“林晚！你不過是個靠爬床上位、背后捅刀泄密的小賤人！你以為你是誰？！一個連幫老子擦鞋都不配的貨色，也敢在老子的方案上指手畫腳？！老子在公關圈叱咤風云的時候，你他媽還在穿開襠褲呢！滾！給老子立刻滾出去！這項目有你沒我！”
咆哮聲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暴力一幕驚呆了。李峰臉上幸災樂禍的笑容僵住，隨即變得有些難看。沈薇嚇得臉色慘白，身體微微發(fā)抖。老周縮在角落，恨不得把自己藏進墻縫里。小周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唯有方銳，停下了劃動的手指，抬起頭，目光第一次帶著明確的銳利，落在林晚身上，似乎在評估著什么。
會議室的門，就在這時被無聲地推開了。
一股冰冷的空氣隨之涌入，瞬間壓下了室內灼熱的狂躁和硝煙味。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扭頭看去。
陸沉舟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身后跟著如同影子般的顧漫和一眾高管。他那深潭般的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會議室——翻倒的椅子、散落一地的文件、水杯破碎洇濕的地毯，最后定格在如同一座火山般爆發(fā)、臉色紫脹、胸口劇烈起伏的陳國棟身上。
剛才那番不堪入耳的咆哮，顯然一字不落地傳入了他的耳中。
會議室里死寂得可怕，連空氣都凝固了。陳國棟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公雞，臉上狂怒的表情瞬間凍結，隨即被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恐和死灰般的絕望取代。他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陸沉舟的目光平靜地移開，落在主位上的林晚身上。她依舊坐著，背脊挺得筆直，臉上看不出絲毫被辱罵后的委屈或憤怒，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方案錯了？”陸沉舟開口，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喜怒，視線落在林晚面前那份被批注得密密麻麻的方案稿上。
林晚迎上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遲疑，聲音清晰而穩(wěn)定：“是，陸總。核心策略存在方向性錯誤，執(zhí)行細節(jié)漏洞百出，無法支撐IPO所需的專業(yè)度和市場信心?！?/p>
陸沉舟微微頷首，仿佛只是在確認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他甚至沒有再看陳國棟一眼，仿佛那里只是一團礙眼的空氣。
“那就，”他薄唇輕啟，吐出三個字，如同命運最終的宣判，“照她說的改。”
說完，他轉身，帶著一行人如來時般無聲地離去。磨砂玻璃門輕輕合攏，隔絕了門外的視線，也將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裁決留在了會議室內。
陳國棟站在一片狼藉之中，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慘白如紙。他踉蹌了一下，手扶住桌子才勉強站穩(wěn)，那雙剛才還噴射著怒火的眼睛徹底黯淡下去，只剩下空洞和絕望。陸沉舟那冰冷的三個字，像一把無形的鍘刀，斬斷了他最后一絲幻想和掙扎的可能。
李峰、老周等人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喘，看向林晚的眼神充滿了驚懼和難以置信。這個他們肆意踐踏的女人，身后站著的，竟然是如此恐怖的存在？
林晚站起身，目光掠過面如死灰的陳國棟和他那群噤若寒蟬的爪牙，最后落在角落努力降低存在感卻難掩震驚的沈薇身上，頓了頓，最終定格在一直保持沉默的方銳和那個手足無措的小周臉上。
“整理會議室。半小時后，重啟會議。”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剛剛淬煉出的、不容置疑的權威，“從現(xiàn)在起，我們的核心策略是：剝離個人崇拜，聚焦核心技術壁壘與商業(yè)模式創(chuàng)新。方銳，我需要你在24小時內，拿出一套能體現(xiàn)鼎峰科技硬核實力的全新視覺語言方案……”
會議室里只剩下她清晰冷靜的工作布置聲，以及角落里陳國棟那粗重而絕望的喘息。權力的天平，在這一刻，發(fā)生了無聲卻驚天動地的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