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五歲那年，陳園從陜西往太原去，投奔在商號做事的親戚。他生得一副好模樣，劍眉斜飛入鬢，眼目亮得像淬了光，鼻梁挺括得恰到好處，哪怕風(fēng)塵仆仆，也難掩那份俊朗。
走到銅川鎮(zhèn)時，身上最后半塊窩頭早在前天就見了底。那日頭毒得厲害，曬得土路冒白煙，他晃到城南的梨園外，眼一黑差點(diǎn)栽倒，扶著棵老槐樹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
肚子空得發(fā)慌，喉嚨干得像要冒煙，連呼吸都帶著股灼人的熱氣。
就在這時，他瞅見個丫頭貼著墻根溜進(jìn)了梨園。那丫頭約莫也是十四五歲，梳著倆歪歪扭扭的丫髻，綠布衫洗得發(fā)白，褲腳還沾著泥，卻生得極惹眼——一雙桃花眼水靈靈的，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時像含著層薄霧，配上彎彎的柳葉眉，顧盼間自有股俏氣。
她貓著腰跟只小貍貓似的，眼神溜圓，專挑枝繁葉茂的梨樹鉆。
陳園腦子里啥也沒想，只覺得她準(zhǔn)是去偷梨，自己實(shí)在是要餓暈了，也壯著膽子鬼使神差地也扒著籬笆縫鉆了進(jìn)去。
園子里的梨熟得正好，黃澄澄的掛在枝頭，甜香混著樹葉的清氣撲面而來。那丫頭手腳麻利，噌地爬上棵矮樹，摘了個最大的往嘴里塞，汁水順著下巴往下淌，桃花眼里漾著滿足的光。
陳園看得眼饞，也學(xué)著她的樣子往懷里揣，剛揣了四五個，就聽見身后傳來“咳咳”的咳嗽聲——看園子的老漢扛著根棗木杖跑了進(jìn)來，嘴里罵罵咧咧：“小兔崽子，滾出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陳園嚇得魂都飛了，一頭扎進(jìn)旁邊的蒿草堆里，俊朗的臉被草葉刮得生疼，渾身卻抖得像篩糠，連大氣都不敢喘。只聽見那老漢還在罵：“哪來的野崽子？敢偷老漢的梨！”
正這時候，那丫頭突然從另一叢草里鉆了出來，顫顫巍巍說：“大爺，我就摘一個嘗嘗，再也不敢了。”老漢愣了愣，揉了揉眼睛，嘟囔：“怪了，我明明瞅見明明是個后生，怎么變成個丫頭……”許是眼花了，他沒再深究，指著墻根說：“既然是丫頭片子，就別罰你了，給我把這片草拔干凈再走！”
那丫頭蹲在地上拔草，細(xì)嫩的手被半人高的草捋得齜牙咧嘴，柳葉眉皺成了小疙瘩。
老漢背著手在園子里晃，罵一句“現(xiàn)在的小兔崽子越來越膽肥”，又罵一句“去年丟了半筐梨，準(zhǔn)是這幫野孩子干的”。
他晃著晃著，竟往陳園藏的蒿草堆這邊來了，棗木杖拄地的“篤篤”聲越來越近，眼看鞋尖就要碰到草葉。
陳園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想著要是被抓住，準(zhǔn)得挨頓好打，說不定還得被送官。不知哪來的勁，他猛地從草里蹦了起來，轉(zhuǎn)身就想跑。
可懷里的梨子沒抱緊，噼里啪啦撒了一地，有個還帶著枝椏，“咚”的一聲正砸在老漢的禿頭上！
“哎喲！”老漢捂著腦袋直跳腳，“小兔崽子，還打人，看我不扒了你的皮?！?/p>
陳園嚇得腿都軟了，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還是那丫頭反應(yīng)快，她突然扯著嗓子喊：“二柱子！狗蛋！你們別跑??！快來幫我拔草！”聲音又脆又亮，跟真有同伙似的。
老漢一聽還有別人，也顧不上頭疼了，扛著拐杖就往園子外追，嘴里喊：“好啊，還有同伙！看我不叫人來把你們都逮住！”
她拽著陳園的手就跑，跑得比兔子還快，梨也顧不上撿了。陳園被她拖著，長衫下擺掃過地面，沾了不少泥，卻顧不上整理。
兩人一直跑出十里地，直到鉆進(jìn)個塌了半邊的破窯洞，才靠著土墻大口喘氣。
陳園縮在角落，胸口劇烈起伏，俊朗的臉上沒了血色，渾身抖得厲害。那丫頭卻從懷里摸出個沒摔壞的梨，塞到他手里，桃花眼彎成了月牙：“吃吧，甜著呢?！?/p>
那天晚上，他們就在破窯洞里歇腳。陳園怕得厲害，總覺得老漢會帶人追來，肩膀止不住地發(fā)顫。
她見了，悄悄挪到他身邊坐下，說：“別怕，我叫木姚，以后咱們搭個伴吧。”說著就往他身后靠，背貼著背。她的后背瘦瘦的，隔著粗布衣裳，卻透著股暖和勁，像曬過太陽的棉絮。
那是陳園爹娘走后，第一次覺得不那么孤單。兩人就那么背靠背坐著，聽著洞外的蟲鳴，迷迷糊糊睡了一夜。
后來他們一起往南走。木姚說，她要去江南找弟弟，弟弟幾年前被人販子拐走了。
陳園準(zhǔn)備去太原投靠親戚，兩人正好一路，便跟著她走，路上沒吃的，還靠偷果子填肚子——她上樹摘，動作靈活得像只松鼠，他就在底下望風(fēng)，劍眉緊蹙著留意四周動靜，配合得熟門熟路。
有次在河邊歇腳，陳園憋得急，轉(zhuǎn)身就對著樹解決。剛尿到一半，就聽見木姚“呀”地叫了一聲。他慌忙回頭，見她正紅著臉捂著眼，桃花眼在指縫里偷偷瞟，臉頰紅得像熟透的桃。
“你咋不轉(zhuǎn)過去？”陳園也紅了臉，慌忙提上褲子，耳根燙得厲害。
木姚放下手，柳葉眉都羞得擰在了一起，嘟囔：“誰知道你說尿就尿……”
陳園這才定神看她。她看著瘦，可粗布衫下，胸前卻悄悄鼓了起來，像揣了兩個嫩生生的果子，透著少女的輪廓。他心里咯噔一下，忽然就不敢再直視她的眼睛。
后來輪到木姚去河邊。她走到水邊，卻遲遲不動，半天回過頭，臉頰緋紅，桃花眼里蒙著層羞赧：“你轉(zhuǎn)過去，不許看。”
陳園乖乖背過身，手指無意識地?fù)钢陆?。聽見她窸窸窣窣解腰帶的聲音，聽見水流輕輕濺起的聲響，心里頭突然怦怦直跳，跟揣了只活蹦亂跳的兔子似的，臉上燙得厲害。
風(fēng)從河面吹過來，帶著水汽拂過耳畔。他望著遠(yuǎn)處朦朧的煙樹，忽然明白，身邊這個有著桃花眼、柳葉眉的漂亮姑娘，早已不是能隨便湊在一起歇腳的小丫頭了。
她是個姑娘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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