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夜·雨火白骨渡的雨又落了。 墨色天幕漏下的不是尋常雨絲,是泛著幽綠的冷液,
砸在滿地白骨上時“滋滋”作響,轉(zhuǎn)瞬便燃起點(diǎn)點(diǎn)青藍(lán)磷火。那些磷火順著骨縫爬,
把散亂的指骨、肋骨、顱骨映得透亮,倒像是給這片亂葬崗綴了串陰魂不散的燈。
我縮在百骨壘成的王座里,
指腹摩挲著身下股骨的凹槽——這是去年被沈蕪誣陷通敵的鎮(zhèn)北將軍的骨頭,
當(dāng)年他還抱過我,說沈家姑娘該配最好的刀。如今倒好,他的骨頭成了我的座,
我的仇還沒報(bào)完。 紅傘骨硌得掌心發(fā)疼,這傘面是用庶妹沈蕪最愛的云錦染的,
傘骨卻是那幾個埋我的太監(jiān)的肋骨,每一根都削得尖尖的,像要扎進(jìn)誰的肉里。
風(fēng)裹著雨氣撲過來,我抬眼,就見泥濘里跪了個人。 冠冕早被他扔在一邊,
明黃色的龍袍沾了泥,糊成了灰撲撲的一團(tuán)。蕭燼就那么披麻戴孝跪著,膝蓋陷在爛泥里,
沾了草屑和碎骨渣,倒比亂葬崗的孤魂還狼狽。 “阿昭,我來接你回家。
”他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抬頭時,我看見他眼底的紅,不知是雨泡的,還是真的疼了。
我笑了,指尖輕輕一彈,傘沿的雨珠墜下去,正落在他面前的磷火上。那點(diǎn)青藍(lán)瞬間滅了,
連帶著周遭的雨火都跟著熄了,天地間只剩他粗重的呼吸聲,
還有遠(yuǎn)處不知哪具尸骸在骨縫里漏出的嘆息。 “陛下,”我垂眸看他,
目光掃過他胸前的麻布孝帶——這孝,是為我戴的,還是為他那早夭的“嫡子”戴的?
“冷宮也是家?” 他身子僵了僵,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
我記得三年前他也是這么看著我,在我飲下那杯“妒后酒”時,眼里也是這樣的神色,
半是不忍,半是決絕。 “跪吧。”我把紅傘往旁挪了挪,
讓白骨王座的影子完完全全罩住他,“跪到我愿意聽你說話為止?!?雨又開始下了,
綠色的雨絲落在他的龍袍上,暈開點(diǎn)點(diǎn)深色。他沒再說話,只是把腰彎得更低,
額頭幾乎要碰到泥濘里的碎骨。我坐在白骨堆上,聽著雨打骨頭的聲響,
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教我的話——骨頭是最記仇的,誰欠了它,它能記一輩子。 蕭燼,
你欠我的,可不是一輩子就能還完的。第2夜·人燈白骨渡的夜比昨日更沉,
磷火都歇了大半,只剩幾星青藍(lán)在骨縫里茍延,風(fēng)一吹就晃得像要滅。
我正用一根脛骨磨著指甲——這是當(dāng)年監(jiān)斬官的骨頭,刃口還帶著些銹意,磨著倒趁手。
遠(yuǎn)處忽然傳來腳步聲,踩在碎骨上“咯吱”響,比野狗啃骨頭還刺耳。抬頭時,
就見蕭燼背著個東西走過來,明黃的龍袍在夜里扎眼得很,布料上還沾著昨日的泥,
只是那身麻孝不知何時換了去,倒顯得他這模樣越發(fā)滑稽。 他走近了,
我才看清他背的是盞宮燈,比尋常宮燈大了三倍有余,描金的鳳紋被血浸得發(fā)黑,
燈油順著燈座往下滴,落在地上濺起細(xì)小的血花。他把宮燈往我面前一放,
抬手擦了擦額角的汗,指縫里還沾著未干的血漬。 “阿昭,”他聲音比昨夜還啞,
像是喉嚨里卡了碎骨,“我怕黑,怕你找不到回來的路。” 我盯著那宮燈看了片刻,
忽然笑出聲來。這笑聲在空蕩的白骨渡里撞得來回響,驚得遠(yuǎn)處幾星磷火都顫了顫。
抬手往身側(cè)虛虛一召,凍土下忽然傳來“咔嗒”聲,一具無頭童尸從骨堆里爬出來,
小手里還抱著自己的頭顱,眼窩處的黑洞直勾勾對著蕭燼。 “把燈罩掀開?!蔽曳愿赖馈?/p>
童尸乖乖照做,枯瘦的手指勾住燈罩邊緣,輕輕一扯,
露出里面燃著的燈芯——哪里是什么燈芯,分明是一截泛著青白的嬰兒指骨,
指節(jié)處還能看見細(xì)微的紋路,顯然是剛斷不久。 “陛下,”我往前傾了傾身,
目光落在蕭燼驟然發(fā)白的臉上,“你的血太臟,點(diǎn)不亮我回家的路。
” 蕭燼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截指骨上,瞳孔縮得像針。他當(dāng)然認(rèn)得,
這是沈蕪去年溺死的“嫡長子”——說是嫡長子,誰不知道那孩子根本不是他的種?
可他當(dāng)年為了安撫沈家和外戚,還是封了那孩子為太子,連葬禮都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
他的臉色一點(diǎn)點(diǎn)變得煞白,連嘴唇都沒了血色,手指攥得死緊,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掌心。
可下一秒,他卻突然抽出腰間的匕首,毫不猶豫地往自己手腕上劃去! 血瞬間涌了出來,
比宮燈里的血更紅、更稠,順著手臂往下淌,滴在白骨上發(fā)出“嗒嗒”的聲響。他咬著牙,
連眉梢都在抖,卻硬是沒哼一聲,只是抬眼看向我,眼底翻涌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那就用我的骨頭,”他一字一頓地說,聲音里帶著血腥味,“換你一盞燈。
” 我看著他手腕上不斷涌出的血,忽然覺得無趣。這帝王的骨頭,
怕是還沒那監(jiān)斬官的骨頭硬實(shí),用來做燈芯,怕是連半晚都燃不了。
第3夜·尸夢白骨渡的夜風(fēng)裹著腐土味,吹得骨堆簌簌響,像是有無數(shù)冤魂在底下磨牙。
我坐在昨日那具鎮(zhèn)北將軍的股骨上,指尖捏著個錦囊,
里面裝著尸香曼陀羅的花粉——這是我從亂葬崗深處挖來的,花開時能勾人魂魄,
花落時能蝕人骨血,最適合送蕭燼一場“好夢”。 遠(yuǎn)處的腳步聲比前兩夜更沉,
蕭燼走來時,我見他手腕上裹著白布,可血還是滲了出來,在明黃龍袍上暈出暗褐色的印子,
像極了三年前他賜我那杯毒酒上的酒漬。他沒帶別的東西,只揣著個玉扳指,
是當(dāng)年我父親戰(zhàn)死前,親手交給他的信物,如今倒成了他贖罪的幌子。 “阿昭,
”他剛要開口,我便抬手將錦囊里的花粉撒了出去。淡紫色的粉末在夜里泛著微光,
像碎了的星子,一沾到他的衣襟,便順著呼吸鉆了進(jìn)去。他眼神瞬間渙散,身子晃了晃,
直直跪在了骨堆前,膝蓋砸在顱骨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這聲響,
和當(dāng)年我跪在金鑾殿上,求他信我一次時的聲音,一模一樣。 我知道,他跌進(jìn)夢里了。
夢里該是三年前的長樂宮,那時我還穿著皇后的鳳袍,親手為他煮了蓮子羹。
他卻端來另一杯酒,說“阿昭,飲了這杯,朕保你沈家平安”。我當(dāng)時信了,仰頭飲下時,
才見他眼底藏著的決絕。如今他該看見自己端著那杯“假死酒”的模樣,
看見我飲下后七竅流血,指甲摳著他的龍袍,問他“蕭燼,你可知我沈家滿門忠烈,
從未負(fù)你”。他該跪在夢里,一遍遍地求我吐出來,可夢里的我,只會像當(dāng)年一樣,
笑著告訴他“陛下,這杯酒,我替沈家飲了”。 不知過了多久,蕭燼突然發(fā)出一聲痛呼,
猛地睜開眼??伤麆傄鹕恚捅恍乜诘膭⊥瘁斣谠亍话沿笆撞逶谒目?,
刀柄上還纏著他自己的腰帶。是他在夢里,親手刺進(jìn)去的。 我蹲在他身前,
指尖蘸了蘸他胸口的血,溫?zé)岬囊后w沾在指腹,和當(dāng)年我七竅流的血一樣燙。
抬手在他額頭畫了個“罪”字,血痕在他蒼白的臉上格外扎眼。 “疼嗎?”我問他。
他疼得渾身發(fā)抖,卻還想伸手碰我的衣角,我便往后退了退,讓他夠不著。
“我當(dāng)年比這疼千倍?!?當(dāng)年我被灌下毒酒,假死后扔進(jìn)亂葬崗,野狗啃我的衣角,
烏鴉啄我的手指,我躺在白骨堆里,聽著遠(yuǎn)處傳來他立沈蕪為后的鐘聲,那疼,
是從骨頭縫里鉆出來的,比此刻他心口的刀傷,疼得不知多少倍。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
可血卻從嘴角溢了出來。我看著他這副模樣,忽然覺得這尸香曼陀羅的花粉,
倒比任何毒藥都管用——至少它能讓他,嘗嘗我當(dāng)年的萬分之一的疼。
第4夜·骨橋白骨渡的天沒亮透,墨色云層壓得極低,像是要把滿地白骨都壓進(jìn)凍土。
我踩著碎骨往前走時,腳踝上的骨鈴叮當(dāng)作響——這鈴是用當(dāng)年誣陷我通敵的御史指骨做的,
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替那些冤魂喊冤。 抬頭時,遠(yuǎn)處已架起一座橋。不是木橋,不是石橋,
是十萬白骨搭成的骨橋。肋骨做橫梁,脛骨做扶手,顱骨嵌在橋面上當(dāng)鋪路石,
眼窩朝著皇城的方向,像是無數(shù)雙眼睛在盯著那座金碧輝煌的牢籠。
這是昨夜百具冤尸連夜為我鋪的路,每一根骨頭都帶著不甘,每一寸橋身都浸著冤屈。
我赤足踏上橋頭,腳掌貼著冰涼的顱骨,能清晰摸到骨縫里殘留的血跡。回身時,
正見蕭燼從骨霧里走來,龍袍下擺掃過碎骨,卻沒沾半點(diǎn)泥——他倒是比前幾日體面,
只是左手腕上的白布纏得更緊,風(fēng)吹過時,能看見布下凸起的傷疤。 “陛下,
”我指尖劃過身旁的脛骨扶手,骨頭上的刀痕還清晰可見,
那是鎮(zhèn)北將軍當(dāng)年征戰(zhàn)時留下的傷,“想讓我回去,就用你最珍貴的東西來換。
” 他沒半分猶豫,抬手抽出腰間的龍淵劍。劍刃泛著冷光,
是當(dāng)年我父親親手送他的開國劍,如今卻要用來斬他自己的骨肉。
我看著他握劍的右手微微發(fā)抖,卻還是狠狠舉起劍,
朝著自己的左臂斬去—— “噗嗤”一聲,鮮血濺在骨橋上,染紅了身下的顱骨眼窩。
斷臂掉在地上時,還連著些許筋肉,手指甚至還微微蜷縮了一下。他卻像感覺不到疼,
只用右手按住流血的傷口,眼神死死鎖著我,聲音里帶著血腥味:“我用江山,用性命,
用我所有——” 我抬手打斷他,指尖對著骨橋輕輕一彈。霎時間,
搭成橋身的白骨“咔嗒”作響,肋骨橫梁斷裂,脛骨扶手崩塌,十萬白骨瞬間散成一地碎骨,
揚(yáng)起的骨塵迷了人的眼。 “不夠?!蔽易叩剿媲?,看著他臉上的血色一點(diǎn)點(diǎn)褪去,
看著他右手按不住的鮮血順著指縫往下滴,滴在他自己的斷臂上,“我要你活著,
看著我如何親手毀掉你給的江山。” 彎腰撿起他的斷臂時,指尖觸到尚有余溫的筋肉。
轉(zhuǎn)身走到橋頭的斷骨堆前,抽出腰間的匕首——這匕首是當(dāng)年蕭燼賜我的“護(hù)身刀”,
如今卻要用來釘他的臂膀。我把斷臂釘在最高的一根股骨上,讓他的手朝著皇城的方向,
指節(jié)繃直,像是在指著那座他親手為我筑的冷宮。 “從此,大胤皇帝只剩一條手臂,
”我拍了拍手上的血,看著蕭燼慘白如紙的臉,看著他眼底翻涌的痛苦與不甘,
“也只剩一條命——我的。” 風(fēng)又起了,吹得骨鈴作響,吹得滿地碎骨滾動。
蕭燼捂著流血的左臂,卻沒敢再上前一步。我知道,從他斬下手臂的那一刻起,
他就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我復(fù)仇路上的一顆棋子,一顆隨時可以被丟棄的棋子。
第5夜·童尸歌白骨渡的夜氣里摻了些尸香,是我白日里用曼陀羅花粉混著腐葉熬的,
聞著甜膩,卻能勾得底下的冤尸都醒過來。我靠在那具鎮(zhèn)北將軍的白骨王座上,
看著面前排得整整齊齊的方陣——不是活人,是百具童尸,最小的不過四五歲,
最大的也才十二三,都是當(dāng)年沈蕪為了固寵,誣陷東宮太監(jiān)通敵,
連帶著這些跟著太監(jiān)做事的小宮奴一起斬了的。 他們?nèi)缃翊┲茽€的宮衣,有的缺了胳膊,
有的少了腿,卻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站成方陣,手里拿著用白骨磨的小鼓小鑼。
我抬手敲了敲王座扶手,那截脛骨發(fā)出“當(dāng)”的脆響,童尸們便齊齊動了起來。
小鼓敲得“咚咚”響,鑼聲也跟著“哐哐”應(yīng)和,接著就有童尸開口唱——唱的不是喪歌,
是當(dāng)年我在東宮教小太監(jiān)們的歌謠,是成婚那日,我笑著教他們鬧洞房的調(diào)子:“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聲音細(xì)細(xì)軟軟,卻帶著尸骸特有的嘶啞,
像是從地底深處鉆出來的,在白骨渡里繞著圈,撞得那些散落在地的碎骨都跟著輕輕顫。
蕭燼就是這時來的。他還是穿著那身龍袍,只是左臂空蕩蕩的袖管纏了厚厚的錦緞,
血跡透過布料滲出來,像朵難看的紅梅。他剛走到方陣外,腳步就頓住了,聽見那歌謠時,
臉色“唰”地就白了,比他昨夜被匕首刺中胸口時還難看。 他一步步走進(jìn)方陣中央,
膝蓋“咚”地砸在滿地碎骨上,沒等我開口,眼淚就先掉了下來——帝王的淚,混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