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你給我一些建議唄，國慶特別報道欄目要報道什么呢？
您那輩的老戰(zhàn)士們都已經(jīng)被報道過了。”“可以去軍區(qū)醫(yī)院看看，那里有一個鏗鏘玫瑰，
她知道好多玫瑰的故事。”“玫瑰的故事？”***軍區(qū)醫(yī)院的走廊長得仿佛沒有盡頭，
墻壁是那種經(jīng)年累月的慘白，被頭頂嗡嗡作響的熒光燈照得愈發(fā)晃眼。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鐵銹和某種難以名狀的陳舊氣息，
混合成一種特有的、屬于傷痛與等待的味道。窗外隱約傳來國慶演練的鼓樂聲，整齊劃一，
歡快昂揚，卻被厚厚的玻璃和層層墻壁濾得微弱而遙遠，反而襯得樓內(nèi)一片死寂。
我捏緊了采訪包的帶子，手心有點冒汗。跟在一言不發(fā)的護士身后，
腳步聲在空曠的廊間回蕩，顯得格外突兀。我要采訪的對象叫林薇，
資料上寫著：前某部戰(zhàn)士，因傷退役，現(xiàn)于本院休養(yǎng)。經(jīng)歷特殊，戰(zhàn)友集體犧牲，
本人身心受創(chuàng)。國慶專題，需要深入挖掘英雄事跡，
弘揚犧牲奉獻精神——主編拍著我肩膀交代任務時，
語氣是那種慣常的、混合著使命感與急切的熱忱?？稍酵镒撸?/p>
那股醫(yī)院特有的寒意越是滲人。兩旁的病房門大多緊閉，偶爾有一兩扇開著，
能看到里面躺著的人，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或是佝僂著背坐在床沿，
像一尊尊沉默的雕像。護士在一扇漆色略顯斑駁的深綠色木門前停住腳步，
門上的編號已經(jīng)模糊?！熬瓦@間?！彼龎旱土寺曇?，幾乎像耳語，目光有些游移，“林薇。
她今天……情緒還算平穩(wěn)。但注意時間，別問太細，別刺激她。”她頓了頓，添上一句，
像是警告又像是提醒，“她有時候……會有些不一樣?！蔽尹c點頭，喉頭發(fā)緊，
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那扇門。病房不大，同樣是一片刺目的白。
唯一的色彩是窗臺上放著的一小排用鮮紅紙折成的玫瑰，在陽光下紅得驚心。然后，
我看見了林薇。她背對著門，站在靠窗的墻角，身姿挺拔如白楊。
穿著寬大的、洗得發(fā)白的藍條紋病號服，襯得她身形愈發(fā)清瘦，但那脊梁卻挺得筆直，
帶著一種歷經(jīng)錘煉的堅韌。她正對著空無一物、斑駁脫落的墻角，右臂抬起，
五指并攏緊貼太陽穴，以一個極其標準、甚至帶著尖利風聲的姿勢，敬著一個持久的軍禮。
我一怔，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進退不得。她維持著那個姿勢，凝固了一般，
只有窗外的微風吹動她額前幾縷碎發(fā)。過了足足有十幾秒，她才緩緩放下手臂，
動作有些微的僵硬，卻依舊帶著軍人特有的利落和力量感。她轉(zhuǎn)過身。很年輕的一張臉，
蒼白，瘦削，線條分明，像是被刀削斧鑿過。但那雙眼睛——清亮得駭人，
像雪地里埋著的黑曜石，銳利地刺過來，卻又仿佛穿透了我的軀體，
落在某個我無法觸及的、鮮血與烈火交織的遠方?！八齻冊邳c名，”她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卻異常平靜，每個字都清晰得像冰珠落地，“我得站著聽?！蔽液韲迪袷潜皇裁礀|西扼住了，
所有事先準備好的開場白都噎在那里，一個字也吐不出。她的目光有一種沉重的力量，
壓得我?guī)缀跸胍笸?。那不是一個病人該有的眼神，那是一個戰(zhàn)士在檢閱場上的眼神。
護士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悄退了出去，門輕輕合上，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咔噠響。
我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強迫自己露出一個盡可能溫和的笑容：“林薇同志？你好，
我是軍區(qū)報社的記者，沈悅。國慶快到了，想來采訪一下你……還有你的戰(zhàn)友們。
你們的故事，應該被更多人知道?！蔽业穆曇舾砂桶偷?，在這安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空洞。
“故事？”她微微偏了下頭，那雙過于清亮的眼睛終于短暫地聚焦在我臉上，旋即又飄遠了，
唇角牽起一個極淡極模糊的弧度，像水面上一閃而逝的漣漪，“是啊，故事。
我們都……有故事?！彼辉倏次?，徑直走向病床。床邊的小柜子上，
放著一個簡陋的木質(zhì)相框，邊緣已經(jīng)被摩挲得失去了棱角。里面嵌著一張照片，
似乎被烈火燎過，又被用力撕扯過，只剩下一半。焦黑和撕裂的痕跡中央，
依稀能分辨出是幾個穿著舊式作訓服的年輕女孩，勾肩搭背，對著鏡頭笑得毫無陰霾，
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某種灼人的活力。她的指尖極其輕柔地撫過那粗糙的、碎裂的邊緣，
仿佛在觸摸一件易碎的珍寶?！澳阆胫肋@個故事？”“是的，爺爺說這里有點想要的東西，
而我也想知道‘玫瑰’的故事。”“我們是國家養(yǎng)大的孩子，”她說，聲音很輕，像夢囈，
又像是一種刻入骨髓的確認，“從福利院，到警校，吃穿用度，本事、見識，都是國家給的。
所以，最后把命還給國家，很公平，是不是？”聽到這里，其實我是震驚的，把命還給國家，
不是很公平？她抬起眼再次看我，像是在尋求一個認同。那眼神里沒有任何哀戚或不平，
只有一種近乎絕對的、荒蕪的平靜，卻讓我心口猛地一縮，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楚。
我拉開床前的木質(zhì)椅子坐下，攤開采訪本，鋼筆懸在紙頁上方，等待著一個開端。
白色的紙頁像一片雪地，等待著落下灼熱的烙印。她沒有立刻開始講述，
視線依舊定格在那半張照片上。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她放在膝上的手邊，還有一疊裁切得整整齊齊的鮮紅正方形紙片。她拿起一張，
手指開始動作。那雙手，指節(jié)分明，帶著一些細小的傷疤和薄繭，卻異常靈巧。折疊，翻轉(zhuǎn)，
按壓……一朵花瓣層疊、形態(tài)逼真的紙玫瑰在她指尖迅速誕生，精致得帶著一種詭異的美感。
“這是小秋最喜歡的顏色，”她忽然開口，聲音依舊平淡，
她將那朵完美的紅玫瑰放在相框旁邊，讓它依偎著那些定格的笑臉，“大紅，特別正，
特別亮，她說像……像旗幟的顏色?！彼帜闷鹨粡埣t紙，動作不停。
“她是我們隊里最愛美的。警校訓練多苦啊，泥里爬水里淌，汗水糊一臉，沙子硌一嘴，
她背包夾層里也永遠藏著一小盒雪花膏，一瓶指甲油。當然是違反內(nèi)務條例的，
被隊長逮住罵了好幾次，罰跑圈，罰掃廁所，她擦干眼淚，下次還藏。
”林薇的嘴角極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那弧度短暫得如同錯覺，眼底卻沒有任何笑意，
只有一片冰冷的、深不見底的漆黑?！八f，女孩子嘛，就算哪天要死，也得死得漂亮一點，
整整齊齊的，不能邋里邋遢嚇到人?！闭郫B的手指忽然極細微地頓了一下，幾乎難以察覺，
然后又繼續(xù)流暢地動作起來，仿佛那瞬間的凝滯只是我的幻覺?！昂髞怼髞碛幸淮稳蝿?，
邊境線附近，圍剿一個制，毒，窩，點。情報有誤，對方的火力超乎想象，還有自制爆炸物。
關(guān)鍵時刻，需要有人強行爆破突入。她沖在最前面……她說她拆裝引信速度最快，
動作最靈巧，她去最合適。”她的聲音平鋪直敘，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像在朗讀一份與自己無關(guān)的簡報。只有那不斷誕生的、紅得刺目的紙玫瑰，
一朵接一朵地排放在柜子上，沉默地洶涌著?！氨暫茼憽貏由綋u。
”她放下又一朵折好的玫瑰，仔細地調(diào)整了一下它的位置，
讓它和之前的姐妹排成整齊的一列，“他們后來清理現(xiàn)場……很仔細。用了很久時間。
帶隊的中隊長后來跟我說……找不全。拼不攏?！彼K于停下手，
目光落在那一排寂靜燃燒的紅色上，看了很久?！八敲磹燮恋囊粋€人。”最后，
她只是輕輕地、重復了這么一句，聲音低得像嘆息，消散在病房凝固的空氣里。我握著筆，
指尖冰涼。采訪本上依舊是一片刺目的空白。我發(fā)現(xiàn)我寫不下任何一個字。
任何蒼白的文字在這種敘述面前，都是一種褻瀆。我的筆尖在紙面上顫抖，
留下一個無意義的墨點?！炯t色玫瑰似乎更紅了呢？】她不再說話，
只是靜靜地望著那些紙玫瑰。窗外的鼓樂聲似乎換了一支曲子，節(jié)奏更加歡快激昂，
透過厚重的玻璃，悶悶地傳進來。她拿起了一張綠色的卡紙，繼續(xù)再折玫瑰。
“丫丫是最小的?！彼鋈挥珠_口，打破了沉默，聲音里的那一點點虛幻的溫和消失殆盡，
只剩下干澀，“才十九。錄取通知書來的時候，她躲在水房里哭，她想當警察，
也想讀中文系，想寫詩，想看外面的世界。但她沒有辦法，國家是她的枷鎖，
但更是她的盔甲。她說她膽子小，怕黑，怕疼，怕聽鬼故事，訓練時打槍總是閉眼，
格斗課老是摔得一身青?！绷洲陛p輕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哼起一個調(diào)子。走音走得厲害，
調(diào)子也破碎不全，但我依稀能辨認出，那是一首《生日快樂歌》?！八赖臅r候，
剛過完十九歲生日沒多久。我們偷偷給她買了小蛋糕，插上蠟燭，她許愿說希望世界和平，
大家都能平安回家?！焙叱曂Ａ?，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病號服的袖口，“在境外，
一場聯(lián)合援助行動，幫當?shù)卣S持秩序，培訓警力。說是遭遇了不明武裝的伏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