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是高聳的圍墻,是永不歇息的轟鳴,是嚴格到刻板的制度。而工廠之外,圍墻的陰影之下,則是另一個世界——城中村。這里,才是我們這些打工仔打工妹,真正喘息和活著的地方。
恒興電子廠后面,就藏著這樣一個巨大的村落,本地人叫它“XX圍”,我們則私下叫它“打工部落”。這里與廠區(qū)的整潔規(guī)整截然相反,一切都顯得擁擠、雜亂,卻又生機勃勃,充滿了滾燙的煙火氣。
我和阿強,還有另外兩個工友,合租了村里一棟“握手樓”頂樓的一個小房間。所謂的“握手樓”,就是樓與樓之間間距極小,相鄰兩棟樓的人從窗戶伸出手,幾乎可以握到一起。我們的房間很小,擺了兩張上下鋪的鐵架床和一個破桌子就幾乎滿了。夏天像蒸籠,只有一把吱呀亂轉的吊扇勉強度日;冬天則陰冷潮濕,墻壁能滲出水珠。
但這里便宜,一個月租金一人攤下來才幾十塊。更重要的是,這里自由。
下班鈴聲一響,如同打開了閘門,灰色的人流從各個廠門口涌出,匯入通往城中村的小巷。瞬間,死氣沉沉的街道活了過來。
空氣中開始彌漫著炒粉、辣湯、烤腸的濃郁香氣。路邊攤的老板們吆喝著,用的是蹩腳的普通話夾雜著粵語。音像店里放著最流行的粵語歌和任賢齊、謝霆鋒,聲音震耳欲聾。簡陋的臺球桌旁總是圍滿了人,五毛錢一局。還有那永遠散發(fā)著曖昧粉光的錄像廳門口,貼著香港武打片和古惑仔的海報。
我的生活,除了流水線,開始被這些碎片填滿。
最期待的是發(fā)薪日后的那個周末。我們會奢侈一下,去大排檔“打牙祭”。幾個人點一盆酸菜魚,或者一份豬腳飯,再加幾瓶冰鎮(zhèn)的珠江啤酒。阿強總是喝得最快,話也最多,吹噓著將來要包個工程自己做老板。我們聽著,笑著,起哄著,短暫的醉意里,仿佛白天的疲憊和線長的責罵都能被沖刷掉。
我和阿珍的關系,也在這嘈雜混亂的環(huán)境中,悄然生長。
阿珍和我是同鄉(xiāng),不同車間。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廠里的開水房,她怯生生地問我能不能讓她先接,她的水壺快壞了。她眼睛很大,看人時帶著一種小鹿般的純凈和羞澀,和車間里那些麻木或精明的眼神完全不同。
后來,我們常?!芭加觥薄T谑程?,她會偷偷多打一點菜分給我;在下班回出租屋的路上,我們會默契地放慢腳步,落在人群后面,說幾句無關緊要的閑話,問問各自車間的事,說說老家的情況。
第一次正式的約會,是去看露天電影。村里的小廣場,支起一塊發(fā)白的幕布,放的是周星馳的《喜劇之王》。我們搬著小板凳,擠在人群里。電影放到尹天仇對柳飄飄喊“我養(yǎng)你啊”的時候,周圍有人在笑,有人在起哄。我偷偷瞥了一眼阿珍,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亮晶晶的,不知道是笑的還是感動的眼淚。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強烈的沖動,也想對她說點什么,但最終只是緊張地握緊了拳頭,什么也沒說出來。
散場后,我們默默地往回走,氣氛微妙而安靜??斓綐窍聲r,她才低聲說:“那個人……真傻,但也真好。”我的心,像被羽毛輕輕拂過,癢癢的,暖暖的。
為了省錢,我們有時會去出租屋樓頂?shù)墓矎N房做飯。一個簡陋的煤爐,一口鍋。她洗菜,我笨手笨腳地切菜、炒菜。菜常常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但我們吃得特別香。那是家的味道,是流水線上永遠無法提供的溫暖和踏實。煙霧繚繞中,看著她忙碌的側影,我會恍惚覺得,這樣辛苦漂泊的日子,好像也有了盼頭。
但城中村的生活,也并非全是溫情。它時刻提醒著我們“外來者”的身份。
最怕的就是治安隊查暫住證。有時候是深夜,有時候是清晨,粗暴的敲門聲和呵斥聲會像噩夢一樣驚擾整個樓層。“查證!開門!快!”沒有暫住證的人,會被直接帶走,罰款、遣送,甚至關進收容所。
有一次,我和阿強差點中招。那天下班晚,我們忘了帶證。聽到樓下騷動和熟悉的吼聲時,我倆臉都白了。幾乎是本能反應,我們像野貓一樣躥上屋頂,躲在雜亂的隔熱層后面,大氣不敢出,聽著樓下雞飛狗跳的動靜漸漸遠去。那一晚,我們在屋頂冰冷的瓷磚上坐了很久,看著遠處市區(qū)璀璨的燈火,心里充滿了屈辱和后怕。
“媽的,憑什么……”阿強咬著牙,低聲罵著。
我沒說話。只是再一次清晰地認識到,我們在這座光鮮城市的邊緣,像野草一樣活著。繁華是他們的,我們只有掙扎求存的方寸之地。
但野草也有野草的活法。我們卑微,卻頑強;我們孤獨,所以彼此緊緊依靠。在這座巨大的、冰冷的機器齒輪縫隙里,我們用自己的方式,偷取著一點點溫暖的微光,支撐著自己,不要那么快地被磨去所有的棱角和希望。
和阿珍在一起的時候,那種微光似乎就更亮一些。它照亮了城中村潮濕陰暗的巷道,也照亮了我單調乏味的打工生活,讓我覺得,這條看不到頭的路,似乎也沒那么難走了。
日子像車間的傳送帶,平穩(wěn)、單調、枯燥地向前滾動。我逐漸習慣了焊錫的味道,習慣了胳膊的酸麻,甚至習慣了質檢員那張刻薄的臉和罰款單。我學會了像老周班長那樣,把自己變成機器的一部分,動作機械,情緒麻木。那點不服輸?shù)幕鹈?,似乎也在日復一日的重復中被壓抑得只剩一點微弱的火星。
我和阿珍的關系成了灰色生活里唯一的暖色。我們會一起在城中村嘈雜的大排檔吃炒粉,會在周末去不要錢的公園瞎逛,會分享車間里聽來的八卦。她安靜,善良,總是能撫平我因為工作而積攢的煩躁。但我心底深處,總有一絲不甘在隱隱躁動。難道我陳浩南的人生,就要在這三尺工位上,看著焊點一點點老去嗎?
阿強則走上了另一條路。他對流水線深惡痛絕,下班后就想著怎么玩,怎么找樂子。他認識了一群別的廠的老鄉(xiāng),開始學著他們的樣子,穿花襯衫,留長發(fā),抽煙喝酒,吹噓自己認識哪個“大哥”。我勸過他幾次,他卻說:“浩南,像我們這種底層打工仔,不想點別的門路,一輩子就是被人踩的命!及時行樂懂不懂?”
道不同,漸行漸遠。
轉變發(fā)生在一個悶熱的下午。車間里像往常一樣轟鳴。我負責的那臺老舊的自動焊錫機,突然發(fā)出一聲怪響,冒起一股青煙,然后徹底停了擺。
傳送帶還在動,后面的工序立刻被卡住。線長急得跳腳,圍著機器轉圈,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卻束手無策。維修工被叫來,鼓搗了半天,搖搖頭,說是核心部件壞了,要等臺灣的工程師過來,起碼停工兩天。
線長的臉都綠了。停工意味著巨大的損失。
所有人都圍著那臺癱瘓的機器,議論紛紛,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焦灼和無措。我站在人群外圍,看著那臺熟悉的機器,鬼使神差地,腦子里閃過之前看維修工檢修時的一些片段,還有它平時運行時的聲音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