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商老金的身影，連同那三頭馱著山村半年積累的山貨的健騾，早已消失在蜿蜒入山的崎嶇小徑盡頭，仿佛一滴水匯入了茫茫林海，再無痕跡。
然而，他帶來的那些話語，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黎九陽的心湖中激蕩起層層疊疊、難以平息的漣漪，久久無法沉靜。
“練皮、鍛骨、淬血、天人……修仙者……”
這些詞語，每一個都重若千鈞，反復碾壓著他的認知邊界。
他原本以為自己穿越而來的，只是一個生產力低下、人們體質稍好些的普通古代世界，最大的追求不過是蓋間房子、有口飯吃、安穩(wěn)度日。
可老金的話，卻粗暴地撕開了這層溫情的面紗，將一個浩瀚、危險、遵循著完全不同力量法則的世界圖景，驟然展現(xiàn)在他的眼前。
張大叔那能徒手裂石的恐怖力量，竟然只是武道最基礎的“練皮”境？
那個看似精干卻氣息尋常的流商老金，竟是更高一層的“鍛骨”境高手？而這之上，還有更強大的“淬血”境，乃至虛無縹緲、堪稱人間神話的“天人”之境！
更不用說那些高踞云端、御器飛天、神識如刀、視凡人如螻蟻的“修仙者”了！
自己那點因吐納紫氣而增長的氣力，在這套清晰而殘酷的力量體系面前，簡直渺小得可笑，恐怕連“練皮”的門檻都還未摸到。
一直以來隱隱擔憂的自保問題，此刻變得前所未有的尖銳和迫切。在這片看似寧靜的山林之外，原來潛藏著如此多的猛虎豺狼，甚至還有翱翔九天的巨龍！
若真有一日，禍事降臨，憑他現(xiàn)在這點本事，莫說保護收留他的村民，就連自身都難保。
一股強烈的危機感混合著對強大力量的渴望，如同藤蔓般悄然纏繞上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但同時，那份追求安穩(wěn)、厭惡紛爭的本心又在拉扯著他。修仙之路，聽起來就伴隨著無盡的廝殺與風險，非他所愿。那么，武道呢？
是否能在不卷入太大風波的情況下，獲得足以自保、乃至庇護一村的力量？
他心事重重地走向學堂，腳步比往日沉重了許多。孩子們清脆稚嫩的讀書聲傳來，將他從紛亂的思緒中暫時拉回。
“……人之初，性本善……” 一個個小腦袋埋著，小手認真地劃著沙盤，寫得歪歪扭扭卻無比專注。
看著這些天真無邪的面孔，黎九陽深吸一口氣，強行將翻騰的心緒壓入心底最深處。
無論外界如何風起云涌，此刻，他是他們的先生，傳道授業(yè)解惑，是眼前最實在的責任。他不能將自己的焦慮傳染給這些孩子。
他走到前面，拿起炭筆，努力讓聲音恢復平日的溫和：“今天，我們學一個新的字——‘武’。”
他在大木板上，一筆一劃，寫下一個端正有力的“武”字。 “這個字，是‘止’和‘戈’組成的。
戈是一種兵器。所以，‘武’最初的意思，并不是為了打架斗狠，而是為了止息干戈，守護和平。
”黎九陽緩緩解釋道，目光掃過下面一張張似懂非懂的小臉，也像是在對自己重申某種信念，“擁有力量，不是為了欺負弱小，而是為了保護自己珍視的東西，保護像我們山村這樣的家園，讓讀書聲能一直平靜地響下去。”
孩子們眨著眼睛，或許還不能完全理解其中深意，但“守護家園”四個字，卻讓他們的小臉上露出了認同的神情。
張毅濤聽得尤其認真，眼神亮亮的，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
授課依舊在進行，黎九陽卻比往常更多了一份心思。他留意著每個孩子的狀態(tài)，尤其是張毅濤。
這孩子根骨似乎確實不錯，聽講時眼神專注，模仿寫字時手腕穩(wěn)定，隱隱有其父的那份沉穩(wěn)堅韌。
下課後，孩子們蜂擁而出。黎九陽叫住了正準備跑開的張毅濤：“毅濤，等一下。” “先生，啥事？”張毅濤轉過身，恭敬地問。
黎九陽沉吟了一下，道：“你爹近日可有空？我有些……關于強身健體的問題，想向他請教請教。”他找了個恰當的借口。 張毅濤不疑有他，
立刻點頭：“我爹這兩天都在家鞣皮子呢，先生隨時來都行！”
午後，黎九陽特意提了一罐王大娘送的、自己沒舍得吃完的野蜂蜜，來到了張獵戶家。
張獵戶正在院子里處理一張碩大的野豬皮，滿手都是腥膻的氣味和礦物的顏色。見黎九陽過來，他有些意外，停下手中的活計，在旁邊的木盆里洗了洗手。
“黎先生來了？坐?！彼噶酥冈豪锏臉涠盏首?，言簡意賅。
黎九陽將蜂蜜罐放在一旁的矮桌上：“大娘給的蜜，甜得很，給毅濤和嬸子嘗嘗鮮?！?/p>
張獵戶瞥了一眼，沒推辭，只是點了點頭：“有心了。”他知道黎九陽不是無事登門的人，便直接問道，“找我有事？”
黎九陽在他對面的樹墩上坐下，組織了一下語言，誠懇地說道：“張大叔，是這么回事。
昨日見了那流商，聽了些山外不太平的事，心里總有些不踏實。我跟您習武也半年了，感覺身子骨是強健了不少，但……但總覺得還差得遠。
就想問問您，咱們這練武，有沒有個具體的章法？比如……怎么才算練到位了？后面又該怎么走下去？”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了“練皮境”這樣的專業(yè)詞匯，只從自身感受出發(fā)詢問。
張獵戶聞言，黝黑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拿起地上的旱煙袋，慢悠悠地塞著煙絲，沉默了片刻，才道：“山里人打熬力氣，沒啥花花架子，就是吃苦。
站樁是根，打熬力氣是本，熟悉山林、會下套、能拉弓是活命的家伙什?！彼鲁鲆豢谛晾钡臒熑Γ抗庾兊糜行┯七h，“你說的章法……
老輩人倒是傳下過幾句口訣，說是‘氣貫皮膜如鼓脹，力透筋骨似金剛’，大概就是皮要結實，骨頭要硬朗，力氣要足。這得靠年月熬，沒捷徑?！?/p>
他頓了頓，看向黎九陽：“你底子薄，但這半年進步很快，遠超我預料。尤其是下盤，穩(wěn)當多了。
照這個勢頭，再苦練個三五年，把這身皮肉筋骨徹底打熬結實，尋常三五條漢子，近不得你身。在這山里，足夠安身立命了?！边@已是極高的評價，也隱約點明了“練皮”大成的標準。
黎九陽心中了然，張獵戶果然停留在“練皮”階段，對后面的“鍛骨”恐怕所知不多，或者有所保留。他不再深問，只是鄭重道：“多謝大叔指點。我明白了，還得下苦功?！?/p>
“嗯。”張獵戶點點頭，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不過，練功也得講個法子，不能傻練。
過度了，反而傷身。感覺力氣耗得差不多了，氣血翻騰得厲害，就得停，要靜養(yǎng)，要……緩口氣?！彼朕o樸素，卻隱約點出了修煉后需要調息恢復的關鍵。
黎九陽心中一動，立刻把握住了要點。這“緩口氣”，不正對應著自己無意中摸索出的吐納法門嗎？難道……
他按下心中激動，又與張獵戶閑聊了幾句村里的閑話，便起身告辭。
自此，黎九陽練武更加刻苦，幾乎到了瘋狂的地步。
每日雞鳴前便上小青嶺吐納紫氣，回來后不僅完成張獵戶安排的站樁、負重、擊打木樁等常規(guī)訓練，還給自己加碼，扛著更重的原木在山路上奔跑，對著溪水中堅硬的礁石練習發(fā)力，直到渾身肌肉酸痛欲裂，氣血奔涌如沸。
而每當力竭之時，他便謹記張獵戶的話，不再硬撐，而是立刻尋一僻靜處，或是回到自家小院，盤膝坐下，依照那已漸漸熟練的本能吐納法，引導呼吸。
平復翻騰的氣血，感受著那口自東方汲取的紫氣在疲憊不堪的體內流轉，所過之處，如同久旱逢甘霖，貪婪地吸收著那溫和而充滿生機的能量，酸痛的肌肉得以舒緩，撕裂的筋膜被悄然修復，甚至變得更加堅韌。
他發(fā)現(xiàn)，在這種極限鍛煉后的吐納，效果遠比平時靜坐要好得多！那絲紫氣似乎能更深入地滲透進疲憊的肌體，修復暗傷，強化本質。
他的力量、速度、耐力，乃至五感靈敏度，都在以一種他自己都能清晰感知的速度提升著。
的變化也開始悄然出現(xiàn)。一日清晨，他于小青嶺之巔吐納完畢，體內紫氣氤氳，精力彌漫，下意識地對著身前一塊半人高的山石輕輕推出一掌，試演發(fā)力技巧。
只聽“噗”一聲悶響，那山石竟微微晃動了一下，表面留下了一個約半寸深、略顯模糊的掌印邊緣！
黎九陽嚇了一跳，連忙收手，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掌。掌心微微發(fā)紅，卻并無痛感。
這……這絕不是普通“練皮”境該有的力量！是那紫氣的功效？他心臟狂跳，既有驚喜，更有一種深切的警惕。這異狀絕不能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
他慌忙用腳拂動地上的塵土落葉，將那掌印痕跡小心掩蓋，又仔細檢查四周，確認絕無人蹤，這才快步下山，心中卻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與此同時，那流商老金帶來的另一個消息——關于“修仙者”的驚鴻一瞥，也在村里悄悄流傳開來，成了村民們晚間圍爐夜話時，既恐懼又津津樂道的談資。
“聽說了嗎？老金說在南邊黑風嶺那邊，看見神仙了！踩著寶劍飛的！”
“真的假的？不會是唬人的吧？” “嘖，老金走南闖北，見識廣，說不定真瞧見了呢！聽說眼神厲害得很，隔老遠都能嚇死人！”
“可不敢亂說！沖撞了神仙老爺，要降災的！” “是啊是啊，還是咱們**山好，平平安安的……”
話語間充滿了對未知力量的敬畏和避而遠之的態(tài)度。村長聽到這些議論，也只是敲了敲煙袋。
告誡大家：“山外的事，少議論，少打聽。管好自家地里的活兒，守好自家的山門，比啥都強?！?/p>
大多數村民很快便將這當作一個奇聞軼事，漸漸淡忘，重新投入到日復一日的勞作中。
然而，這話語落在少數年輕人耳中，卻悄然播下了不一樣的種子。
尤其是熊成龍、胡鐵山這幾個半大的小子，正是血氣方剛、充滿幻想的年紀，每次狩獵看到張獵戶顯露身手，眼中就滿是崇拜，如今聽說山外還有更厲害的神仙人物，眼神不由得變得更加熱切和向往，訓練時也越發(fā)拼命，仿佛那樣就能離那個神奇的世界更近一步。
黎九陽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憂慮更深。
他知道，風起于青萍之末。流商的到來，就像一只偶然扇動了翅膀的蝴蝶，雖然很快飛走，卻已在這片封閉的山谷里，引入了一絲改變命運軌跡的、微弱而不可預測的山外之風。
夜幕再次降臨，黎九陽喂飽了雞羊，卻沒有立刻進行晚課吐納。他獨自一人坐在院中，仰望著浩瀚星河。
這個世界的神秘面紗已被掀開一角，強大的力量體系已然顯現(xiàn)，潛在的危機或許就在不遠的前方。
茍且偷安，真的能長久嗎？ 那股神奇的紫氣，究竟是什么？又能將自己帶往何方？
是繼續(xù)滿足于在這世外桃源教書種田，默默無聞，直至終老；還是該主動去探尋那武道乃至仙道的奧秘，掌握自己的命運？
他的內心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矛盾與掙扎。星光灑落在他沉靜而迷茫的臉上，四周是山村一如既往的、深沉而安寧的夜。
但黎九陽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他平靜的生活之下，潛流已在暗自涌動。
他緩緩握緊了拳頭，感受到掌心那蓬勃的力量和體內那絲溫順卻非凡的紫氣。至少，在做出選擇之前，必須擁有能夠選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