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二十八年。
黃土被碾得細碎,如揚起的煙塵,籠罩著一支望不見首尾的龐大隊伍。
這支隊伍的中心,是一輛由六匹毛色純黑、無一根雜毛的駿馬拉動的巨車。此車名為“金根車”,通體以堅硬的木料為骨,外包髹金銅飾,車壁上雕刻著繁復的云龍紋樣,在秋日的陽光下流淌著令人不敢逼視的威嚴光芒。車輿寬大,足以容納數(shù)人,四周垂下厚重的黑色帷幔,將車內(nèi)與車外隔絕成兩個世界。
車輪滾滾,發(fā)出沉悶而規(guī)律的轟鳴。這聲音,是整個帝國最有力的心跳。
車隊行進在筆直寬闊的馳道上。這種以咸陽為中心,輻射向帝國四方的道路,是始皇帝嬴政最引以為傲的杰作之一。路面被反復夯實,堅硬如石,寬度足以容納四輛馬車并行。正是這些如血脈般貫通天下的馳道,讓皇帝的意志與軍隊,能夠以史無前例的速度抵達任何一個角落。
此刻,始皇帝嬴政,這位一手終結了五百年戰(zhàn)亂,將“天下”二字真正捏合為一的男人,正端坐于金根車之內(nèi)。
他已年近五旬,但歲月似乎格外敬畏他。他的身形依舊挺拔如松,寬大的黑色龍紋袍服也掩不住那身經(jīng)百戰(zhàn)、勤于騎射而鍛煉出的強健體魄。他的面容棱角分明,一雙深邃的眼眸,仿佛蘊藏著星辰的生滅與山河的崩塌。長年的乾綱獨斷,讓他身上積淀起一種生殺予奪的絕對威儀,僅僅是沉默地坐在那里,便足以讓整個車廂內(nèi)的空氣都變得凝重。
他的目光透過帷幔的縫隙,望向窗外飛速倒退的景物。田野阡陌縱橫,村莊炊煙裊裊。那些在田間勞作的黔首,在看到這支代表著帝國至高權力的隊伍時,無不驚恐地伏地跪拜,頭顱深深埋進塵土里,連一絲窺探的勇氣都沒有。
嬴政的嘴角,勾起一抹難以察覺的、混雜著滿意與孤高的笑意。
這就是他的帝國。一個秩序井然,萬民臣服的帝國。一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的帝國。一個在他手中,從一個血腥混亂的傳說,變成一個觸手可及的現(xiàn)實的帝國。
第一次東巡,即將畫上句號。此行的最高潮,無疑是在那巍峨的泰山之巔。
他閉上眼睛,似乎仍能感受到泰山頂上凜冽的罡風,吹動他繡著日月星辰的冕服。在那里,他舉行了封禪大典,向上天宣告自己的不世之功。
“陛下,泰山刻石,文采昭昭,功業(yè)煌煌,足以垂范萬世?!币粋€恭敬而沉穩(wěn)的聲音在車廂內(nèi)響起。
說話的是丞相李斯。他與始皇帝同車而坐,身著青色官服,頭戴進賢冠,神情肅穆。作為帝國法制與文字的首席設計者,泰山上的那篇碑文,正是出自他的手筆。
嬴政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李斯身上。對于這位從一介布衣,憑借才學與忠誠,一路攀升至權力巔峰的臣子,他向來是信賴的。李斯就像他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刻刀,精準而無情地將他的意志,雕刻在帝國的每一寸土地上。
“文采是末節(jié),功業(yè)才是根本?!辟穆曇舻统炼挥写判?,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朕統(tǒng)六國,天下歸一,筑長城以拒匈奴,決靈渠以通水系。廢分封,置郡縣,使天下再無私斗之患。此等功業(yè),非金石所能盡述?!?/p>
“陛下圣明?!崩钏垢┦椎?,“臣所撰碑文,開篇即言‘皇帝臨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飭’,正是為了彰明陛下創(chuàng)建法度、奠定萬世基業(yè)之首功。而后言‘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此乃陛下化繁為簡,一統(tǒng)天下之偉略。至于‘男樂其疇,女修其業(yè),事各有序’,更是頌揚陛下治下,海內(nèi)安寧,百姓各得其所之仁政?!?/p>
李斯所言,句句都搔在嬴政的癢處。他一生最自負的,便是以“法”為準繩,建立起一個絕對秩序的社會。在他看來,所謂的“仁政”,并非儒生口中虛無縹緲的道德說教,而是讓每個人都像精密的機器零件一樣,在各自的位置上,按照統(tǒng)一的規(guī)則運轉,從而保證整個帝國這臺巨型機器的永恒運轉。
“‘黔首修潔,人樂其業(yè),莫不被澤’……”嬴政輕聲念著碑文中的句子,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悠遠,“斯,你以為,黔首當真‘樂其業(yè)’么?”
這個問題突如其來,讓李斯微微一怔。他抬起頭,小心地揣摩著皇帝的意圖。這是在考較他,還是……僅僅是君臨天下日久后的一絲倦怠與自???
“回陛下,”李斯沉吟片刻,謹慎地回答,“天下初定,百廢待興。修馳道、筑長城、建宮室,皆是為帝國長久計,難免征發(fā)民力,勞苦一時。然,比起七國紛爭、兵戈不休、朝不保夕的歲月,如今四海之內(nèi),再無戰(zhàn)死沙場之憂,再無流離失所之苦。黔首或有微詞,乃是目光短淺,未能體會陛下高瞻遠矚之苦心。待天下承平一兩代人,忘記了舊日的苦難,自然會明白,今日之勞役,正是為了換取他們子孫后代的長治久安。屆時,方能真正體會何為‘樂其業(yè)’。”
這番話,既承認了現(xiàn)實的矛盾,又將一切都歸于皇帝的深謀遠慮,可謂滴水不漏。
嬴政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民間有怨言。那些被征發(fā)的徭役,那些嚴苛的秦律,那些在長城腳下、在阿房宮工地、在驪山陵墓中倒下的無數(shù)生命……他都知道。但他認為,這是必要的代價。為了鑄就一個永恒的帝國,犧牲是不可避免的。歷史,從來都是由強者用鐵和血書寫的。
他的思緒,從這些“代價”上,飄向了另一個更為困擾他的問題——他自己的生命。
帝國可以永恒,但他呢?
他,嬴政,這個“始皇帝”,難道也要像凡人一樣,化為一抔黃土?
不。他絕不接受。
“徐福那邊,可有消息?”他話鋒一轉,聲音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李斯心中一凜,知道皇帝又想起了那虛無縹緲的長生之術。作為法家的堅定信徒,李斯對這些方士神仙之說嗤之以鼻,但他深知皇帝對此的執(zhí)著,絕不敢表露半分不敬。
“回陛下,臣已派人問詢。徐市(徐福)言,東海之上確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然神山時隱時現(xiàn),非有大機緣、大誠心者不得見。他此次出海,雖未尋得仙山,卻也探明了航路,并與海中巨鮫搏斗,為下次出航掃清了障礙。他懇請陛下再給他一些時日,并增派童男童女與百工,待準備萬全,必能為陛下求回長生之藥。”
“巨鮫……”嬴政的眉毛微微蹙起,似乎想起了什么。在東巡途中,他確曾在瑯琊一帶,親眼見到海中有巨物出沒,妨礙船隊。當時他曾親自以連弩射殺,方才得以通行。徐福將此事也攬為自己的功勞,倒也算聰明。
“哼,托詞罷了。”嬴政冷哼一聲,卻并未深究,“朕可以給他時間,也可以給他童男童女、金銀財寶。但朕的耐心,是有限的。告訴他,若下次再空手而歸,休怪朕的法度無情?!?/p>
“臣,遵旨?!崩钏构響?。他知道,皇帝嘴上說著無情,心中卻依然抱著萬一的希望。這或許是這位千古一帝,唯一的軟肋了。
車廂內(nèi)再次陷入沉默。唯有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單調(diào)而持續(xù)地響著。
金根車之后,緊隨著一輛稍小一些的“屬車”。這輛車同樣裝飾華美,負責駕駛的,正是中車府令趙高。
趙高年約四十,面容白凈,總是帶著一絲謙卑恭順的微笑。他的眼睛細長,看人時精光內(nèi)蘊,仿佛能洞悉人心。作為皇帝最貼身的內(nèi)侍之一,他掌管著皇帝的車馬儀仗,是少數(shù)能夠時刻陪伴在皇帝身邊的人。
此刻,他正一邊熟練地駕馭著馬匹,使其與前面的金根車保持著不遠不近的精準距離,一邊用眼角的余光,觀察著車內(nèi)坐著的那位少年。
少年是始皇帝最寵愛的小兒子,公子胡亥。
胡亥年方十一,生得唇紅齒白,眉宇間帶著幾分稚氣與驕縱。他不像父親那般威嚴,也不像長兄扶蘇那般沉穩(wěn)。他此刻正百無聊賴地擺弄著腰間的一塊玉佩,對窗外單調(diào)的景色早已失去了興趣。
“老師,”胡亥忽然開口,聲音清脆,“父皇還要多久才回咸陽?這路上真是無趣得緊?!?/p>
他口中的“老師”,指的便是趙高。始皇帝曾命趙高教胡亥學習“獄法”,也就是秦國的法律條文。因此,胡亥私下里便以“老師”相稱,顯得格外親近。
趙高臉上那謙卑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一些。他微微側過頭,用一種近乎耳語的、充滿誘導性的聲音說道:“公子,圣駕回鑾,乃是國之大事,快不得的。不過,您若是覺得煩悶,不妨想想回到咸陽的好處?!?/p>
“咸陽有什么好的?還不是整日待在宮里。”胡亥撇了撇嘴。
“公子此言差矣?!壁w高壓低聲音,神秘地笑道,“您忘了?陛下此次東巡,大功告成,龍心大悅。回到咸陽,必定要論功行賞。公子您一路隨駕,侍奉湯藥,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陛下最是疼愛您,說不定……會給您意想不到的賞賜呢?!?/p>
胡亥的眼睛亮了一下:“什么賞賜?”
“這……奴婢就猜不到了。”趙高故作高深地搖了搖頭,“不過,奴婢倒是聽聞,陛下時常夸贊公子您聰慧伶俐,最肖其父。不像……有些人,只知道拿些迂腐的道理來頂撞陛下,惹陛下生氣?!?/p>
胡亥立刻明白了趙高說的是誰。他的長兄,公子扶蘇。
扶蘇因為屢次勸諫父親體恤民力,暫緩嚴苛工程,而被始皇帝一怒之下派往上郡,監(jiān)蒙恬大軍。在胡亥看來,這是兄長愚蠢的表現(xiàn)。父皇是天底下最偉大的人,他的決定,豈容他人置喙?
“哼,兄長就是被那些酸儒給教壞了?!焙ゲ恍嫉卣f道,“父皇做的一切都是對的。我以后,絕不會像他那樣?!?/p>
趙高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的光芒,但嘴上卻惶恐道:“哎喲,我的好公子,這話可不敢亂說。扶蘇公子畢竟是長子,身份尊貴。您可千萬別在陛下面前提及?!?/p>
他越是這么說,胡亥心中那份與兄長一爭高下的念頭,便越是清晰。他覺得趙高老師說的沒錯,父皇最疼愛的是自己。只要自己乖巧聽話,討得父皇歡心,未來的好處,自然是無窮無盡的。
“老師放心,我省得?!焙ネα送π⌒靥牛瑢W著父親的樣子,努力做出一副深沉的表情。
看著胡亥這副模樣,趙高低下頭,嘴角那抹謙卑的笑容背后,隱藏著一絲冰冷的、不易察覺的野心。他就像一個耐心的獵手,早已在公子胡亥這顆棋子身上,布下了長遠的線。
車隊的最前方,是通武侯王賁率領的千人甲士。
王賁是名將王翦之子,也是秦國新一代將領中的佼佼者。他身披精良的鐵甲,騎在一匹高大的戰(zhàn)馬上,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前方。他的任務,是確保皇帝的絕對安全。
在他的視野盡頭,地平線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座巍峨城池的輪廓。
咸陽,到了。
這座帝國的都城,在落日的余暉中,宛如一頭匍匐在大地上的巨獸。高大的城墻,整齊的坊市,以及那高聳于一切之上的、層層疊疊的宮殿群,無不彰顯著一種睥睨天下的霸氣。
隨著車隊的臨近,早已等候在城門外的百官,在右丞相馮去疾的帶領下,齊刷刷地跪倒在地,高呼萬歲。
“恭迎陛下回鑾!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匯聚成一股洪流,直沖云霄。
金根車緩緩駛入城門,沿著寬闊的中央大道,向著咸陽宮駛去。道路兩旁,擠滿了前來瞻仰天顏的都城百姓。他們同樣跪伏在地,氣氛莊嚴肅穆,甚至帶著幾分恐懼。
嬴政坐在車中,聽著外面?zhèn)鱽淼纳胶艉[,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滿足感。
他做到了。
他做到了歷代君王想做而不敢做,想做而不能做成的一切。他就是歷史的終結,也是歷史的開端。他是始皇帝,他的帝國,將傳承萬世,無窮無盡。
車隊在咸陽宮的正門前停下。
趙高小步快跑到金根車旁,恭敬地掀開帷幔,放下腳踏。
嬴政扶著他的手臂,緩緩走下馬車。他抬頭仰望著那座凝聚了他畢生心血與夢想的宮殿,深吸了一口咸陽城特有的、夾雜著塵土與權力的空氣。
“擺駕,章臺宮?!彼逻_了簡短的命令。
他要回到處理政務的宮殿,批閱東巡期間積壓的奏疏。他是一個不知疲倦的帝王,權力是他最好的補品。
夜幕緩緩降臨,將整座咸陽宮籠罩在一片深沉的靜謐之中。宮燈次第亮起,如繁星點點,勾勒出宮殿群雄偉的輪廓。
章臺宮內(nèi),燈火通明。
嬴政批閱完最后一本奏疏,揉了揉有些發(fā)脹的太陽穴。他揮手讓侍立一旁的宮人退下,獨自一人走到殿外的露臺上。
秋夜的涼風吹來,讓他精神一振。他負手而立,俯瞰著腳下這座龐大的都城,以及更遠處,那沉睡在夜色中的廣袤疆土。
天下,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強大與自信。他已經(jīng)為這個帝國規(guī)劃好了一切,從法律到度量衡,從道路到人心。只要沿著他設定的軌道走下去,大秦的江山便會如日月經(jīng)天,永不隕落。
至于他自己……
他望向東方,那里是茫茫大海的方向。徐福,仙山,長生藥……這些念頭再次浮上心頭。
他一定會得到它。他相信,連天下都能被他征服,區(qū)區(qū)生死,又算得了什么?天命,若有天命,也當為他所用。
帶著這種睥睨一切的雄心,和一絲對長生的渴望,始皇帝嬴政轉身走回寢殿。他感到了一絲疲憊,這漫長的東巡,終究還是耗費了他不少精力。
他需要休息。
躺在寬大而舒適的龍床上,他很快便沉入了夢鄉(xiāng)。
他不知道,一個無比真實、無比恐怖的噩夢,正在黑暗中悄然降臨。這個夢,將把他引以為傲的一切,都擊得粉碎。
帝國的命運,和他自己的命運,都將在這個看似平靜的夜晚,被推向一個無人能夠預料的岔路口。
而此刻,他只是一個在功成名就后,安然入睡的帝王。在他的世界里,太陽,將永遠從東方升起,光耀大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