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趙嬤嬤。她的臉色已經(jīng)是可怕的死灰色,嘴唇烏紫,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睛里布滿驚恐和凄涼。看到少年進來,她努力的想坐起來,卻只是加重了顫抖。
“柯……哥兒……你……你這是……”她的目光落在少年已經(jīng)凍的硬梆梆的衣服上,瞳孔驟然收縮,“他們……他們又……天殺的……”嘴唇愈加顫抖。
“嬤嬤別說話!”少年撲到炕邊,觸手所及,她的身體冰冷得嚇人!那絕不是正常的低溫,而是凍僵了!真的要死了,觸手可及之處全是冰碴。
“怎么會?嬤嬤,你這是......”
趙嬤嬤意識開始模糊,牙齒咯咯作響,眼神渙散,“……他們……用水……潑……”
一瞬間,少年恍然大悟!
那兩個王八蛋把他推下冰湖還不算完!竟然趁他不在,對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老人下手!用冰水潑她?!
“媽的,畜生,嬤嬤!看著我!別睡!千萬別睡!”少年幾乎是吼出來的,這李家是個什么樣的魔窟?竟然對一個老婦人下此狠手。不過醫(yī)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一切!凍傷急救!快速復溫!防止二次傷害!
他飛快掃視這間冰冷絕望的屋子。沒有炭火!沒有熱水!甚至連油燈都沒有!唯一光源是破草席縫隙透進的微弱天光!
復溫!必須立刻復溫!復溫才能活下來。
趕緊脫下李如松的大氅,少年凍僵的手指笨拙而瘋狂地將厚實的大氅鋪在冰冷的土炕上,形成隔熱層。然后,小心翼翼地將抖成一團、意識模糊的趙嬤嬤抱起來,放到大氅之上,她的身體輕得嚇人。
少年剛將冰冷的棉襖扔到角落,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暖那老婦人冰冷的四肢——這幾乎是眼下唯一能做的急救方式。
效果還是有了,嬤嬤的顫抖似乎緩和了不少,至少身上漸漸有了些許溫度,不過這還遠遠不夠,李如柯環(huán)視屋里,試圖尋找一些生火的物什,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沉穩(wěn)、有力,絕不是府里那些輕浮的仆役或者心懷鬼胎的兄弟。
李如柯猛地抬頭,心臟驟然縮緊。透過破敗窗欞的縫隙,他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正站在他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外。一襲玄青色錦袍,腰間銅虎首腰帶緊束腰腹,玄狐毛領披風簇擁冷峻面龐。
他怎么來了?
這位長兄,剛剛在冰湖邊救了他,卻又在府門前將他棄如敝履。此刻,他出現(xiàn)在這府邸最骯臟的角落,意欲何為?來找自己算賬的嗎?一股緊張警惕的情緒充斥著李如柯的腦海。
李如松沒有立刻推門進來。此刻他正隔著破敗的院門掃視著這個小院。目光掠過坍塌的墻角、獵獵作響的窗戶紙,最后定格在屋門口——此刻已凍成冰碴的泥水痕跡。他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得更深了,嘴角冷硬線條似乎向下抿緊了些許。
他抬腳,沒有敲門,直接用馬靴的靴尖頂開了那扇根本關不嚴實的破門板。
李如柯下意識地挺直了凍僵的脊背,擋在了土炕前,他抬起頭,迎向門口那個如山岳般的身影。少年青紫的臉上,嘴唇緊抿,眼神里混雜著戒備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倔強。
“怎么回事?”李如松開口了,緊皺著眉頭,聲音低沉。
李如柯的喉嚨動了動,出嘶啞的聲音:“……他們……趁我不在,用冰水……潑了嬤嬤……”他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憤怒和寒冷讓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誰?”李如松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不過明顯有了些憤怒。
“李如楠...李如桂”李如柯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名字,他沒有稱呼八哥九哥,他們不配。
李如松的眼底,那冰冷的怒火似乎更深了一些,連帶著他周身的氣壓都低了幾分,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沒有再追問細節(jié),李如柯的答案已足夠證實他的猜測。
屋內(nèi)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趙嬤嬤痛苦的喘息和窗外呼嘯的風聲。李如松的目光再次落到趙嬤嬤身上,停留了片刻。那老婦人雖然依舊抖得厲害,臉色灰敗,但顯然還有一口氣在。在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下,一個十歲的孩子,剛被從冰窟窿里撈出來,自己都凍得快不行了,竟然還能讓一個被冰水潑透的老婦人撐到現(xiàn)在?
李如松的視線重新回到李如柯臉上,帶著一絲審視。他看到了少年眼中那強行壓抑的憤怒,也看到了那深藏在憤怒之下的冷靜——即使在面對他這位長兄的強大威壓時。
“你做的?”李如松的目光瞥了一眼炕上大氅和角落里濕透的棉襖,語氣依舊平淡,卻緩和了幾分。
李如柯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嘶啞道:“……只能先這樣……沒有火……沒有熱水……”
李如松沉默著。
良久,他伸向自己腰間懸掛的一個皮質小袋。從里面拿出一個粗糙的小瓷瓶。
隨手將瓷瓶扔在了炕上。
“這是凍傷膏?!崩钊缢奢p嘆了一口氣,“軍中的東西,大概比你們自己搗鼓的草根樹皮管用些。”
說完轉身便走,走到院門口時,腳步頓了頓,“過幾天身體好了來西院找我?!?/p>
李如柯看著腳邊那個小小的瓷瓶,心臟猛地一跳。軍中凍傷膏!在這個時代,尤其是在遼東苦寒之地,這絕對是極其珍貴的東西!他猛地抬頭看向像李如松的背影,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他彎腰,撿起那瓶凍傷膏。瓷瓶入手冰涼,卻仿佛帶著某種滾燙的力量。
約莫過去了一盞茶時間,院門再次被匆匆推開,進來的人,是李如柯遠遠見過的周管家,身后還跟著兩個仆役,手里大包小包的拎著不少物什,在李如柯震驚的目光中,來人放下手中的物品:
幾件半新卻厚實無比的深青色棉布大襖,兩床沉厚蓬松的新棉被,一條毛色厚實、雖舊卻潔凈的狼皮褥子,更有一個沉甸甸的黃銅碳爐,爐膛里炭火正紅,散發(fā)著令人落淚的暖意;外加滿滿一筐上好的銀霜無煙炭,用厚麻布蓋得嚴實。
驚訝的看著地上的物品,李如柯還未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周管家更是驅步上前,從懷中掏出一個不起眼的深色細麻布囊,雙手捧著遞到李如柯面前,囁嚅著想要說什么,卻終究沒有開口。
李如柯伸手接過,入手沉甸甸。
盯著周管家高高腫起的半邊臉頰,李如柯微微頷首:“有勞了?!彼裁炊济靼祝湫σ宦?,卻也什么都不用再說。
看著幾個倉惶逃也似的離開了小院,李如柯這才解開束口,里面是碼放整齊的數(shù)錠小巧官銀,另有一小串用紅繩仔細穿好的、打磨光滑的“萬歷通寶”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