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學(xué)費風(fēng)波生產(chǎn)隊剛分完秋糧，我背著半袋高粱米往家走。天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
我在心里算著一筆賬：閨女馬上就要上初中了，1年的學(xué)費要6元，
還不算平時要用的本子和筆，從分家到現(xiàn)在，她只攢下了15元，還有繼續(xù)努力攢錢。
我自己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苦，可不能再讓閨女吃這種苦。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
丈夫李建國不在家，肯定又是去了大嫂孫玉芬那兒。我放下糧袋，
掀開炕席摸了摸——藏錢的鐵盒子還在?？僧?dāng)我打開盒子時，腦子“嗡”的一聲，空了。
那半盒子的紙幣不見了。我腿一軟，坐在了地上，手指捏著空盒子直發(fā)抖。門外傳來腳步聲，
李建國哼著不成調(diào)的曲子進(jìn)了屋。“錢呢？”我舉著空盒子，聲音抖得不像自己的。
李建國愣了一下，隨即擺出那副我再熟悉不過的無奈表情：“小明要結(jié)婚，
女方非要五十塊彩禮，大嫂湊來湊去還差二十...”“那是我給小娟攢的學(xué)費！
”我猛地站起來，這幾年來的隱忍在這一刻崩斷了弦，“你拿咱家的錢去填你大嫂的無底洞？
小娟不是你閨女？”“你嚷嚷什么？”李建國皺眉，“小娟上學(xué)晚一年咋了？
小明結(jié)婚是大事！大哥沒了，我不幫誰幫？”又是這句話。五年前大哥去世后，
這話就成了李建國的萬能鑰匙，打開了一切我不愿接受的幫扶。那年夏天，青黃不接，
我算計著糧缸里那點玉米碴子和紅薯干，怎么才能熬到秋收。閨女正在長身體，吃得多，
我自己常常只喝點稀的混個水飽。就怕這點糧食不夠吃。李建國看著空了大半的糧缸，
悶頭抽了半天煙。第二天，我就發(fā)現(xiàn)糧缸又淺了一截，差不多十來斤糧食沒了。
我心里一咯噔，追出門，看見李建國正扛著那小半袋糧食往村東頭走，那是孫玉芬家的方向。
我連忙上前攔他，李建國梗著脖子：“大嫂家斷頓了！小明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她能有啥辦法？咱們緊一緊就過去了！”我看著丈夫的背影，心比餓著的肚子還涼。
卻也只能把自己的口糧又勻了一些給女兒。這個時候每家每戶都只能按人口養(yǎng)家畜，
我們家三口人，養(yǎng)了兩只母雞。偶爾雞下蛋勤快，攢下三五個，我就會偷偷給閨女煮一個，
剩下的用來換點醬油鹽。有一次，李建國發(fā)現(xiàn)了藏雞蛋的小罐子，二話不說，
揣了兩個在兜里。我問他拿雞蛋干啥。他支吾著：“小明嚷嚷著饞雞蛋了，大嫂沒養(yǎng)雞，
我拿去給娃解解饞?！蔽覛獾脺喩戆l(fā)抖：“小娟不是你閨女？她臉色蠟黃你看不見？
”李建國卻不耐煩地擺手：“丫頭片子吃那么好干啥？小明是男娃，是咱李家的根！
”那“根”字像針一樣扎在我的心上。這些年我不知道聽了多少這種話，
因為沒有生一個兒子，被人各種明嘲暗諷的。但是生不出來這個事情能怪我嗎？
要不是那年秋收為了多賺點工分，導(dǎo)致勞累太過流產(chǎn)了，我怎么會因此傷了身體再不能生？
工分關(guān)系著年底的分紅和口糧。別人家都是夫妻齊上陣，甚至大點的孩子也幫忙。
李建國倒好，自己的工分不賺，跑去孫玉芬那邊給她幫忙。孫玉芬只要嬌滴滴地喊累，
李建國就大包大攬。結(jié)果往往是，孫玉芬家的工分掙得足足的。我們家卻只有我一個人，
連帶著只有幾歲的閨女幫著干活。工分總是墊底，年底分到的糧食自然就少。只要我一抱怨，
李建國就說：“大嫂一個寡婦家?guī)€孩子容易嗎？我多出把力氣咋了？咱們少吃一口餓不死！
”是，她一個寡婦帶個孩子不容易，我雖然有丈夫，過得卻不如那個寡婦。
年底隊里殺豬和魚，每家能分到一點難得的葷腥。我小心翼翼地把分到的一小塊肉煉成油，
這樣能吃比較久，油渣做菜的時候放兩塊，也算帶點葷腥了。這次還分到一條不小的魚，
我想著終于可以給女兒燉點魚湯補(bǔ)補(bǔ)了。剩下的腌起來，慢慢吃能吃好久。李建國回來看到，
卻說：“大嫂家好久沒見油腥了，小明正長身體，我拿半條過去。
”我死死護(hù)著魚：“這是我們家的！這年頭誰家不缺油腥？”李建國卻一把搶過，
剁下大半條就走，留下話：“你咋這么自私？一點同情心都沒有！”那天，
我看著那一個大魚頭，哭得眼淚都流干了。閨女在旁邊抱著我?！皨寢專瑳]關(guān)系的，
我不愛吃魚，你別哭了?！? 隱忍的極限怎么會不愛吃呢？有得吃誰會不愛吃？
閨女這么懂事讓我更加難過。之前隔壁的桂花嬸子洗衣服的時候不小心掉下了河，
是我毫不猶豫跳下去耗盡力氣把她拖了上來。為了感謝我的救命之恩，
桂花嬸子給我送了不少的東西，別的我都能拒絕，但是那10尺布料真的讓我很難拒絕。
閨女長這么大就沒穿過新衣服，桂花嬸子給的這個小碎花的布料剛好適合給閨女做身新衣服。
桂花嬸子也看出了我的猶豫，直接把布料塞到我的懷里?！昂美?，別的我拿回去，
這個布料你就別推辭了，給小娟做身新衣服穿?！薄皨鹱樱揖饶悴皇菫榱诉@個。
”“我知道，咱們鄰居這么多年了，我還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嗎？留著啊，
再拒絕我就生氣了?！惫鸹▼鹱蛹傺b生氣的看著我。我只好收了下來。等嬸子走了后，
我拿著布料研究著怎么給閨女做衣服。這個時候李建國回來了，直接搶走了我手上的布料。
“大嫂前幾天才說好幾年沒做過新衣服，你這就搞到布料了，秀蘭，之前是我錯怪你了，
大嫂一個寡婦不容易，咱們自己家人不對她好誰還能對她好？這個我先拿去給大嫂。
”他說完拿著就走，根本沒給我任何反應(yīng)的時間。結(jié)果沒幾天，侄子小明穿上了新衣服，
大嫂穿上了新衣服。她甚至還來到我的面前暗戳戳的炫耀?！暗苊茫闳苏婧?，
謝謝你送我的布料，要不是你，我還穿不上新衣服呢?！蔽铱粗砩系男乱路?，
再看看自己身上滿是補(bǔ)丁的衣服，旁邊的閨女也穿著不合身的舊衣服，
我的心就像被針密密地扎著。自家糧食快見底了，
他扛一半給大嫂家；我的衣服補(bǔ)丁又摞補(bǔ)丁，他先把布給大嫂；如今，
連女兒上學(xué)的錢都要拿去給他侄子娶親?！袄罱▏腋嬖V你，今天你必須去把錢要回來。
”我一字一頓地說。“不可能！送出去的錢哪有要回來的道理？”李建國點上旱煙，
蹲在門檻上，“閨女家讀那么多書干啥？早晚是別人家的人?！蔽覐氐姿懒诵?，這個男人，
我不要了。雨終于下了起來，噼里啪啦打在窗戶上。我沒再爭吵，
她默默做好了晚飯——一鍋稀得能照見人影的高粱粥。閨女從學(xué)校回來，
興奮地說著初中要學(xué)的新課程，我看著女兒亮晶晶的眼睛，心里那把鈍刀又?jǐn)Q了一圈。夜里，
我睜著眼聽雨聲。李建國以為我睡了，悄悄起身穿衣。我瞇著眼看他躡手躡腳出門，
朝著大嫂家的方向去了。我跟著爬起來，披上破蓑衣尾隨其后。雨夜是最好的掩護(hù)，
我看著李建國熟門熟路地進(jìn)了孫玉芬家院子，看著那扇破木窗透出煤油燈昏暗的光，
兩個身影在窗戶上重疊。這不是第一次了。村里早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
說李建國和寡婦大嫂不清不楚。我以前不愿信，不愿想。但今夜，
十五元的學(xué)費和女兒期待的臉在眼前來回晃，我站在雨里，渾身濕透，心里卻燒著一把火。
第二天，我破天荒去了孫玉芬家。那女人正坐在院里縫補(bǔ)著衣服?！吧┳?，
小明要結(jié)婚是喜事，可那十五元是我給小娟攢的學(xué)費，你能不能先還我？等年底隊里分了紅，
我再借給你?！蔽冶M量讓語氣平和。孫玉芬眼皮都沒抬：“建國沒跟你說？
那錢已經(jīng)給女方家了。再說了，小娟一個女娃，讀初中有啥用？識幾個字不就得了。
”我盯著孫玉芬手腕上那對銀鐲子——那是李建國奶奶傳下來的，李建國的媽給我的，
孫玉芬的是一個金戒指。因為干活不方便，我放在家里沒戴過，
卻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李建國偷偷給了他嫂子?！靶【瓯仨毶蠈W(xué)?！蔽以俅握f道?！皢?，
這么大氣性？”孫玉芬終于抬頭，嘴角帶著似有若無的笑，“要不這樣，等小明結(jié)完婚，
我讓建國多幫你們干點活，年底掙了工分，不就有錢了？”話里話外，
倒像是她孫玉芬掌管著李建國的時間勞力。我沒再說話，轉(zhuǎn)身走了。我知道，
這錢是要不回來了。秋雨連綿下了三天，生產(chǎn)隊暫時沒活計。李建國天天往大嫂家跑，
說是幫修漏雨的屋頂。我坐在自家漏雨的屋里縫補(bǔ)衣服，小娟在一旁寫字念書。“媽，
爸說家里沒錢供我上初中了，是真的嗎？”小娟突然問。我針扎了手，血珠冒出來，
在衣角上擦了擦：“誰說的？你一定會上學(xué)?！薄暗f女孩子讀書沒用，
不如早點下地掙工分。”小娟低著頭，“可是我想讀書，我想當(dāng)老師。
”村里小學(xué)選老師都要高中學(xué)歷，她不想下地干活。我摟過女兒，
聞到閨女頭發(fā)上皂角的清香。我想起自己十八歲嫁到李家時，也是懷著憧憬的。
那個會偷偷摘野花給她的青年，怎么大哥一走，他就完全變了個樣？剛結(jié)婚那會兒，
李建國還是個知道疼人的小伙子。春天耕地時，會在田埂邊采一捧不知名的野花，
用草莖扎好，藏在身后，等我過來送飯時，突然拿出來，咧著嘴笑，露出白牙，
看得我臉紅心跳。有一次他去公社趕集，回來時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個紅色的發(fā)繩，
雖然是很便宜的那種，但在這個年代也是稀罕物。他笨手笨腳地給幫我扎起頭發(fā)，
盯著看了好久，說：“我媳婦戴上真俊。”那個發(fā)繩我珍藏了好久，
只在過年過節(jié)時舍得戴一下。我剛生小娟坐月子時，李建國忙里忙外，雖然笨拙，
卻盡心盡力。他每天燒好熱水，端到炕前給我擦洗，就怕我著涼。夜里孩子哭，